“既然如此,”穆格拉姆騎士蒼白的臉龐上露出一抹淺淡的笑意,“那我們先前的約定便要寄託於兩位殿下一戰的結果了。”

    “穆格拉姆——”拉達岡神色冰冷道,“念在你我昔日的交情,我可以應允與你公平一戰,但孩子們的事我可從來沒有答應。”

    “閣下,”奧陶琵斯騎士亦將手掌按在了腰間的熔爐大劍之上,蒼老的臉龐上浮現一抹怒容,“方纔一戰確實讓老夫大開眼界,當今天下可堪與閣下比肩者恐怕已不足一手之數,然而兩位殿下的事卻不是閣下可以一言而決的。”

    “他們皆是陛下的至親骨肉,穆格拉姆閣下若是以師長之威裹挾拉塔恩殿下的意志,迫使兩位半神手足相爭,未免有失騎士之道——若閣下定要一意孤行,老夫雖是一截將朽之木,卻仍能拔得動劍,殺得了敵!”

    正在兩方劍拔弩張時,下方忽然傳來一聲斷喝:“並非如此!”

    只見拉塔恩驟然長身而起,大步來到穆格拉姆騎士身邊,朗聲道:“父親,老師方纔所言,並非他自己的決議,而是我與弟弟妹妹共同的想法!”

    他直視着前方有些不知所措的拉達岡,目光如電道:“十年前父親離開時,曾對不滿四歲的我說過,要我此生做一名頂天立地的英雄!十年以來,我從未忘記父親的期許,因此纔在卡利亞諸位師長的教導下砥礪修行,直至今日。”

    “今天我只是想向父親證明,生長於卡利亞的我,並不會遜色於生長於黃金樹之下的弟弟,十年前被父親拋棄的母親,也絕不遜色於瑪莉卡陛下——”

    他神色越來越激動,最後以近乎怒吼的方式宣言道:“我想讓您知道,哪怕不接受黃金王室的教導,我一樣可以成爲天下最強的半神!”

    他的話語聲如同滾雷一般迴盪在衆人耳中,一如爪牙初生的幼獅爆發出震徹原野的咆哮!

    先前出言阻止的奧陶琵斯騎士竟一時失語。自追隨葛孚雷王征戰時起,這位年邁的騎士已經縱橫沙場數十載,見過太多太多天賦異稟的少年——然而眼前這個孩子與他們都大不相同。

    那種野火般的憤怒與不甘,那種在遭受背叛的孤獨中依然未曾消弭的愛與堅守,以及那種任憑歲月流逝也無法消磨的驚人野望,這一切的一切讓老騎士忽然有些恍惚,彷彿從眼前這個少年的身上看到了另一位少年的身影——如果那個孩子在場的話,大概會坦然應下這場挑戰吧?

    拉塔恩的話實在太過直白坦蕩,徹底撕碎了此前父子間虛假的和睦。

    拉達岡呆呆凝望着自己最爲欣賞的長子,一時只覺得頭腦一片混亂,無數過往的記憶扭曲成狂躁的風暴,又似有一個高遠宏大的聲音在腦海深處低語。

    蕾娜菈的面容不斷在他面前閃過——昔年戰場相逢時那翩若驚鴻的優雅身影、蘊藏無盡威能而又如夢似幻的滿月魔法、在王庭賞月地交杯飲下的甘醇美酒、宮闈間嬉笑打鬧的兒女與紅狼他又想起了接到傳召時的不解、憤怒、無力、絕望,最終種種情緒都只能以一次無可辯駁的背叛和經年累月也無法釋懷的愧疚作爲終點。

    他不能拒絕,不是因爲那封來自永恆女王的詔書所代表的權力,而是在那一刻,他惶惑而不解地發現,面對那個女人的要求,他根本“不能”拒絕。

    混亂的思緒當中,他彷彿枯坐於一面鏡子之前,鏡中的他閃爍着淡淡的金色光輝,每一道線條都呈現出神性的完美突然,那鏡面中的虛像毫無徵兆地崩碎,又在剎那間拼合成一個女人的身影。

    拉達岡悚然一驚,那個女人正是自己的現任妻子,交界地唯一正統的真神——永恆女王瑪莉卡!

    他痛苦地抱住腦袋,渾身如淵似海的神力猛然激盪而起,強行驅散了腦海中詭異的夢魘。再度睜開佈滿血絲的雙眼,衆人依舊保持着先前的神情與狀態,時間似乎只過去了區區一瞬。

    他疲憊地掃視一圈場上衆人,目光又着重在拉塔恩身上停了片刻,之後卻在衆人注視中起身,聲音沙啞道:“這件事,你們自行決斷吧。”

    撂下這句話,他又揉了揉隱隱作痛的太陽穴,便自顧自轉身而去了。

    “爲什麼.”瑪蓮妮亞睜大眼眸,呆呆地望着拉達岡遠去的背影,“爸爸爲什麼走了?”

    小姑娘惶惑地看向立於宴客臺最中央的拉塔恩,這位剛剛纔認識的大哥哥渾身散發出讓她非常壓抑的氣息,連呼吸都困難了許多。

    斜前方的拉卡德哥哥,剛見面時明明還對她笑過,現在卻一臉憤恨地看向她和米凱拉——就連最漂亮的菈妮姐姐也不像之前那樣溫柔了,只是漠然地平視着前方,眼神中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感情。

    奧陶琵斯騎士同樣充滿疑惑地望了一眼拉達岡離去的方向,可歸根結底他還是女王一系的老臣,此時自然不好追上前去勸告,於是只能轉而看向穆格拉姆騎士,道:“陛下今日身體不適,閣下方纔所提之事可否暫行擱置,留待明日再議?”

    然而穆格拉姆騎士依舊不爲所動,道:“奧陶琵斯首席,我雖忝爲我朝三位殿下的老師,卻無權對他們的選擇做出干涉。陛下臨行前既然囑咐此事由我等自決,你我何不讓拉塔恩殿下與米凱拉殿下自行決斷?”

    “你——”

    “奧陶琵斯首席,”出聲的卻是拉塔恩,“老師和我都沒有冒犯黃金王朝之意,今日之事是我等家事,還望您不要橫加阻攔。除此之外,比鬥之中我自有分寸,絕不會傷了米凱拉。”

    他又看向米凱拉道:“你我二人血脈相連,此前稱你一聲弟弟也並非我虛情假意,只是你我立場不同,這一戰在所難免。”

    見米凱拉臉色蒼白,拉塔恩嘆了口氣,繼續道:“你若不願戰倒也無妨,那樣我自然足以向父親證明我剛纔說過的話,今後你和瑪蓮妮亞如果去卡利亞做客,我們之間的血脈親情仍舊作數。”

米凱拉深吸一口氣,頂着拉塔恩身上散發的威壓開口道:“拉塔恩兄長,此事恕我不能答應。”

    “父親與母親之所以請你們來王都遊學,一則是父子之間久經離別,想要在親情上有所補償,二則是憂慮如今國朝初定,看似時局安穩,實則在黃金樹無法顧及的角落裏仍舊處處暗潮洶涌。”

    “我們這些半神生而擁有源於律法的偉力,若是彼此之間不能相互熟稔親近,將來一旦發生變亂,手足傾軋、同室操戈之事絕非危言聳聽。今日你我之間或許只是場點到即止的比鬥,但試想二十年後,你我若以半神之身相爭,屆時西起利耶尼亞,東至蓋利德,世間哪裏還會有凡人生存的一片淨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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