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歷41年十二月,在凱利文斯侯爵名下的凱旋角鬥場,衛兵們以暗中組織反抗活動爲由突然逮捕了一名混種奴隸鍛造師,即刻便要將其處死,但他們沒想到那個混種的身體素質極其驚人,竟然在處決過程中打傷衛兵重傷逃脫,又陰差陽錯地被一位路過的宮廷調香師救下。”

    “次日,凱利文斯侯爵麾下的家族私兵違背常理地找上了那位調香師的府邸,甚至威脅他不交人就會連他一起處置。恰在此時,永恆殿派出特使阻止了他們的行動,並且從調香師手中帶走了那個剛剛脫離生命危險的混種,幾天後又將他拋到古龍神殿門外——就像是特意要讓他受到第三方的庇護,成爲一名神殿鍛造師一樣。”

    路西亞望了一眼神色平靜的女王,同樣以一種平淡如水的語氣道:“凱利文斯侯爵是發跡於第二次月樹之戰的軍事貴族、新黨中堅、拉達岡陛下最倚重的心腹之一;混種的名字叫作修古,雖然出身奴隸,卻是黃金王朝立國以來技藝最精湛的鍛造大師之一,據說他的鍛造技術還在一年年精進,即使使用最平凡的材料都能鑄成威能足以威脅英雄的利刃神兵。”

    “至於那位宮廷調香師,他的名字是克萊維爾,現任凱倫執政官,陛下曾告訴我,他是因爲在一次給前線將士調製香藥的過程中出了紕漏,才依照律法貶謫到了凱倫——現在看來,事情好像不是那麼簡單。”

    直到他講述完這一切,女王也未露出一絲一毫驚愕之色,只是抿脣一笑,嘖嘖讚歎道:“你來王都不過半年時間,就已經擁有這種程度的情報力量了麼?”

    “五年前一樁不起眼的舊事,就算你恰好接觸到了克萊維爾和修古兩個引子,一般來說也很難將這一切串聯起來,甚至刨根究底地挖出這麼多內情不得不說,你又一次讓我感到意外了。”

    “所以,”她微微偏轉腦袋,笑看着路西亞道,“你的結論是什麼?”

    “修古的鍛造術存在什麼祕密,也許是他的技術本身,也許是這種技術未來存在的某種威脅或者用途——所以拉達岡陛下要殺他,而陛下您要用他。但如若您直接將他留在自己手中,不啻於與拉達岡陛下長期正面作對,於大局不利,所以您纔要將他暫時交到一個實力足夠強大的第三方手中,也就是蘭斯姐坐鎮的古龍神殿。”

    “陛下此舉,固然可解一時之困,但只要拉達岡陛下那邊一日覺得修古的存在是個威脅,他的生命安全就一日得不到保證,兩位陛下因此再起衝突的可能性也一日無法消除。”

    “所以,最後一個理由就是,只要陛下支持我將包括修古在內的一應異族遷徙至天空城,就可以近乎一勞永逸地解決這個麻煩,而我能保證的是,陛下如果有用上他的一天,天空城依舊可以提供幫助——而在陛下與拉達岡陛下之間,我們也會站在陛下一邊。”

    “呵。”女王搖頭失笑,頗爲感慨道:“真是夠深的算計,夠大的手筆。”

    “在你原本的計劃中,最後這項理由纔是最關鍵的一條吧?我會爲此接受你們的提議,進而不得不投桃報李地給出一個足夠讓盟友滿意的說法,杜奧里斯家族——他們就是你要的代價。”

    “但事實上,你們自己不會付出任何實質性的代價,反而獲得了近十萬年輕力壯的各族人口、一位鍛造大師、兩位年輕半神,以及”她指了指自己,“我和整個舊黨派系的支持和友誼。到了最後,我甚至連一個拒絕的理由或者藉口都找不出來。”

    “陛下言重了,”路西亞搖了搖頭道,“普天之下,沒有任何人能逼迫您做決定,古龍王朝也一樣。只不過,我們提供給您的是最好的選擇。”

    “清算杜奧里斯一族之後,我與新黨之間虛假的和平又將不復存在,連同舊黨中的大多成員也會對我提防有加,站在您的視角看,這本就是獲取古龍一系力量支持的最佳時機,與其說我算計了陛下,不如說雙方本就互相需要。”

    “倒是蒙葛特與蒙格的事情,陛下的選擇着實出乎了我的意料,既然您給予了天空城足夠的信任,我們就必然不會讓這份信任受到辜負。兩位殿下移居東海後能夠收穫的不僅僅是合乎半神身份的一切待遇,我向陛下保證,法姆.亞茲拉將會成爲他們的家——一個真正的家。”

    這一次,女王沉默了。

    半晌,她的嘴脣微微動了動,擡頭看向路西亞道:“我相信你的保證。”

    “這是我欠那兩個孩子的,在我眼中,這不是一場交易,而是我償還的機會,我會始終記得今天你說的關於他們的一切,希望你也永遠記住。”

    “當然。”

    “那就這樣吧。”

    女王揚起頭顱,一氣飲盡了杯中殘酒,放下酒杯道:“關於杜奧里斯家族的處置必須要經過朝會審議,除了我和拉達岡,還有一些大貴族列席,葛瑞克也會代表他父親參與,其中可能還有些許變數,你自己多加留意。”

    “另外,我會盡快安排會議開始,減少貴族們串聯反對的機會,在此之前杜奧里斯府邸你可以繼續圍着,但最好不要發生流血衝突。”

    “明白。”

    “拉達岡那邊,他一心想要廢除角鬥場制度已經很久了,此去多半不會遇到太大阻力,想必你也早已做好了準備——作爲盟友,祝你一切順利。”

“多謝陛下,”路西亞起身一禮道,“時候不早,還請陛下早些歇息。”

    女王微笑着點了點頭,先前在門外侍立的女官已然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庭中,向路西亞躬身一禮後引領着他向園外走去。

    黃金樹昏暗的金光透過橫斜的枝杈灑落在林間小徑上,女官素淨的衣袂隨着步履輕輕擺動,腳步落下時卻沒有半點雜音。

    路西亞隨着她一路來到花園入口的位置,遙遙可見夏玻利利已經在那邊等候。

    “閣下如何稱呼?”路西亞忽然隨口問道。

    女官腳下微微一頓,轉身朝他微微頷首,道:“下官暫居瑪莉卡陛下隨侍女僕長一職,殿下可直呼下官姓名——亞勒託。”

    原來不只是黑刀,還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黑刀之首啊!

    路西亞心中一凜,臉上依舊只是淡淡一笑道:“勞煩閣下兩度引路,辛苦了。”

    “職責所在,殿下無須在意。”亞勒託微微欠身,見路西亞沒有其他問題後便繼續向前引路。

    路西亞沉默地向前走着,暗中覆盤了一遍面見女王的全過程,雖然此行的戰略目的已經全部達成,但他清楚地知道,這絕不是自己真的“算計”到了那位陛下。

    能如此輕易地見到這位黑刀之首,女王心腹中的心腹,又何嘗不是對方有意爲之,認爲自己和天空城到了可以與舊党進一步聯合的節點,從而順水推舟呢?

    看似他沒有付出任何代價,但與黃金王朝諸多貴族爲敵的趨勢根本無可避免,哪怕後續與舊黨加深合作也規避不了貴族們對他本能的敵視,要知道那些聳立於王都各處的角鬥場背後,可不僅僅只有新黨的利益。

    女王看似全盤接受了他的條件,但無論是兩人擺明在桌面上的領域還是那些更深層次的角落,她也同樣沒有任何損失,漸漸衰退的舊黨獲得了古龍一系的支持保證,修古一事在相當長的時間內都不會再遇到任何風險,就連倒臺的杜奧里斯都只是新黨的核心成員。

    甚至在路西亞看來,蒙葛特與蒙格能夠擺脫樊籠,在法姆.亞茲拉獲得更長足的成長,以女王對諸位半神的態度來看,對方也同樣樂見其成——不管她要的是神、是王,還是爲新時代而獻身的祭品,那對惡兆王子一定都是越強越好。

    否則兩個被剝奪王室身份的“玷污之子”憑什麼能獲得熔爐首席的親自教導,這絕不僅是奧陶琵斯騎士心念戰王葛孚雷舊日恩情的結果,其中必然有女王的默許甚至暗中支持。

    至於拉達岡的新黨——他們真的輸了麼?

    杜奧里斯倒臺之後,奧薩里昂多半會順理成章地接過北境鎮守之位,這既是他本人的資歷實力決定的,也是舊黨一系面對“蒙受損失”的新黨必要的妥協。

    此後相當長一段時間內,拉達岡對於王朝軍權的掌控非但不會減少,反而會因爲對手的妥協緩慢攀升。

    更重要的是,半年來,路西亞自問已經對黃金王朝的政治現況做了不少功課,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單論權術心計,十個拉達岡也絕不是瑪莉卡女王的對手。

    然而事實卻是舊黨勢力日漸萎縮,新黨卻如同春日生長的藤蔓,越來越深地紮根到黃金王朝的角角落落,女王不僅鮮少做出有力的反擊,甚至有幾分坐視這種演變的意味。

    爲什麼?

    是她另有圖謀,還是根本無能爲力?

    假如一切盡在瑪莉卡掌控之中,爲何她此生唯一可能真正愛過的葛孚雷要被放逐在外,爲何她要迫不及待地與自己恨入骨髓的半身拉達岡結爲夫妻,爲何她不能運用種種手段玩死拉達岡,偏偏要在最後選擇行險一擊,掀起那場令葛德文隕落的黑刀之夜?

    多年後的石舞臺上,女王被貫穿腹部,鎖死在盧恩彎弧中央,而拉達岡則成爲了阻擋褪色者的最後一道防線,也許這尚不足以代表無上意志的傾向,但至少眼前這棵黃金樹的傾向不言自明。

    這一夜震動王都的亂局之後,除了覬覦龍族偉力,自身卻實力不足被迫出局的杜奧里斯家族,仍在棋盤四周高坐的人們,沒有一個是真正的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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