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瓦雷利亞殿。

    魔能燈具的輝光灑落在黑檀木地板上,映射出一片溫吞迷濛的光澤,窗外不知何時又颳起了風雪,吹打在玻璃表面發出簌簌輕響,即使窮極目力向外望去,也只能看見無邊無際的幽暗。

    路西亞支着下頜靜靜坐在會客廳中,他的面前擺着一盤已經放冷的烤肉,光潔閃爍的銀質刀叉仍然如離開時那樣擺放在餐盤邊緣,半點都不曾挪動過。

    距此十餘步外的門邊,桂雷爾正鬼鬼祟祟地從門框後面探出小半個腦袋,觀察着殿下的情況,艾格基斯抱着雙臂背靠在另一邊的牆壁上,壓低聲音沒好氣道:“我覺得殿下今天已經夠煩的了,怎麼有人還想讓他更煩啊!”

    “你這種空有一身武力的笨蛋懂什麼!”桂雷爾不屑地白了他一眼,一臉恨鐵不成鋼道:“弗爾祭司在的時候也不見你出來幫殿下說兩句,等他走了也不知道跟我一起找蘭斯祭司評評理,你說殿下養着你有什麼用,還不如雪莉至少能解個悶!”

    小狐狸原本正趴在一邊打瞌睡,聽到這句話頓時跳了起來,先是趾高氣昂地朝着艾格基斯揚了揚下巴,又蹦蹦跳跳地來到桂雷爾腳邊,揮舞着花兒一般的大尾巴,開心地蹭起了她的褲腿。

    不是——你可是殿下的影獸,真以爲這句話是在誇你麼?

    艾格基斯忍不住偏過頭去,揉了揉突突跳的太陽穴,他實在不想再看這倆智商加起來都湊不齊一個正常人類水平的二貨。

    還說什麼出來給殿下幫腔他心中喟然一嘆,說到底,他覺得殿下根本不是生氣,應該說是難過,或者失望纔對。

    過去這段日子,他親眼見證了殿下與永恆女王、艾爾登之王、黃金王子乃至新舊兩黨無數黃金貴族交鋒博弈,即便是前往永恆殿面見女王那一夜,面對那麼巨大的壓力,殿下也沒有半點怯懦與惶恐。

    但這一次不同,弗爾祭司原本在殿下心中佔據着幾乎與蘭斯祭司同等重要的地位,否則殿下也不會在聽說他上門拜訪時那麼開心了——可他卻完全不像殿下信任他那樣信任殿下。

    艾格基斯悄悄望向會客廳中的背影,曾經他以爲那是一位年幼、稚弱,需要他不惜一切代價庇護於身後的主君,可歷經瓦尼亞河谷、凱倫城外、迪可達斯、羅德爾湖畔在那麼多風雨波折之後,他發現殿下遠比自己想象中更加強大。

    在自己留意到的每一個瞬間,殿下都在從各種渠道飛速汲取着成長的養料,拼盡一切向前奔跑着,就好像身後有什麼難以言喻的恐怖災厄正在追逐他似的,而那道初時略顯單薄的背影,也在極短的時間內變得高大而偉岸,甚至試圖反過來把他們所有人庇佑在羽翼之下。

    然而此時此刻,他再一次從那道背影中讀到了一股久違的孤獨與落寞。

    這種感覺他並不陌生——早在半年之前,在天空城長老會爲殿下是否前往黃金王都一事吵得不可開交之際,負責殿外值守的艾格基斯就曾遠遠看到過殿下的身影。

    那時的他沒有選擇和沸反盈天的長老們待在一起,而是抱着一本厚重的古龍王朝編年史,坐在天空城大圖書館前方上千級臺階的頂端,呆呆凝望着法姆.亞茲拉中央那道接天連地的時空風暴,以及風暴之畔的浩瀚星空。

    或許能傷到他的從來不是外人的陰謀、中傷與算計,而是隻有在最不設防的地方,面對最不設防的家人遭受到的誤解與背叛吧?

    正糾結怎麼進去勸諫,幫殿下排解一二時,艾格基斯突然聽到殿外傳來一聲沉重的悶響,好像連腳下的地面都震了幾震。

    他看了桂雷爾一眼,示意她看護好殿下,自己立刻轉身奔向殿外。

    路西亞也瞬間清醒過來,飛速起身取過自己的龍鱗刀,同時擴張精神領域感知外界的狀況——這一感知不要緊,外面的情景頓時讓他愣在了原地。

被雪花覆蓋的訓練場上,蘭斯姐正在一片流光中從巨龍狀態恢復人身,而那個被她提着後衣領隨手丟在地上,腦門險些把地磚砸出個大坑的人影.是才從這離開不到兩小時的弗爾桑克斯?

    他立馬向殿外跑去,桂雷爾抱着雪莉緊隨其後,不多時就碰見了趕回來的艾格基斯,看後者的表情顯然剛剛遭受了一場極大的精神震撼。

    “殿下,那個”艾格基斯結結巴巴了好一會兒,才終於捋直舌頭,道:“蘭斯祭司請您帶上武器去訓練場.帶兩個人的。”

    路西亞先是一怔,繼而重新感受了一下精神領域中的神力波動,蘭斯姐的神力就像一輪熾烈的太陽般奪目,弗爾桑克斯對比全盛時期則顯得萎靡了許多,甚至不如自己現在的水平。

    結合艾格基斯的話,他好像忽然明白蘭斯姐的用意了。

    一行人抵達訓練場時,蘭斯桑克斯正站在場地中央,黃金樹的光芒透過漫天飛雪照耀在她披散至腰間的銀髮上,輝映出一片熠熠奪目的光輝,弗爾桑克斯則耷拉着腦袋站在她身後,甚至沒敢朝路西亞的方向看一眼。

    “你來啦。”蘭斯桑克斯朝着路西亞展顏一笑道。

    她來到路西亞身邊,伸手幫他拂去落在肩頭的幾片雪花,貼在他的耳邊道:“我已經教訓過他一次了,不是幫你——而是他就該受這次教訓。”

    路西亞心中一暖,剛想說些什麼,卻聽蘭斯桑克斯繼續道:“不過這還不夠。”

    她從路西亞手中接過一柄龍鱗刀,揉了揉他的頭髮,“弗爾絕不會背叛天空城,他只是過於驕傲,以致被自己的臆斷矇蔽了視野,而這將會成爲他自己、乃至整個古龍王朝前路上的阻礙。”

    “所以,請你乾脆利落地擊敗他吧,只有這樣,他才能意識到自己到底犯下了怎樣的錯誤。”

    路西亞擡起頭來,看着她溫柔而堅定的眼神,沉默片刻後點點頭道:“我明白了。”

    蘭斯桑克斯欣慰一笑,轉身將刀拋給了弗爾桑克斯,道:“以你現在的力量和路西亞比試一場,弗爾,拿出你的全部本事,如果不想輸得太難看的話。”

    “我?”弗爾桑克斯瞪大了眼睛,他以爲姐姐只是帶他來看看路西亞的修煉情況,充其量加上和幾名飛龍武士的比試,結果現在讓他親自上場?

    他望着已經走向空曠處的路西亞,撓撓頭道:“殿下,姐姐已經封印了我九成的力量,但我還是有一百歲時的水平,這麼比不太合適吧?”

    “姐姐,”他又轉向蘭斯桑克斯那邊,“你非要我和殿下比試的話,至少再封印我九成力量吧,否則連基本的神力都不對等,比試又有什麼意——”

    弗爾桑克斯話說到一半陡然卡住,一股兇戾霸烈到了極點的精神威壓狂涌而來,幾乎讓他的心跳都慢了一拍!

    他僵硬地扭轉脖子看向前方,流光變換中,銀白色的龍鱗覆蓋了少年的身軀,崢嶸的龍角與骨甲覆蓋了他的面龐,在自身力量被封印九成的情況下,路西亞渾身散發的龍威簡直如同風暴海上席捲天地的海嘯,恐怖到令人心生絕望。

    “不必了,弗爾祭司,”猙獰華美的骨面之下,路西亞輕聲嘆道,“你何以如此確信——你用一百年做不到的事情,我用半年就一定做不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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