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老師和師妹,猶格回到院區內自己的教授公寓,背靠着緊緊關死的大門,衣袍帶血的身軀一寸寸地滑向地面,直到徹底坐倒。

    他伸出雙手,搓揉着自己的臉頰,又轉而向上抓撓起了頭髮.他的速度越來越快,手上的力道也越來越大,指甲不知何時已經刮破頭皮摳出鮮血,棕黑色的短髮大片大片地掉了下來。

    砰——

    猶格一拳砸在地上,將大理石磚砸出一片蛛網狀的裂紋,佈滿血絲的瞳孔微微顫抖着,終於勉強將沸騰的心緒壓抑下來。

    他痛恨自己對最親近的人撒下的謊言,更痛恨如同遭受詛咒般始終無法從噩夢中解脫的自己。

    剛纔有一半他說得沒錯,這兩年中,他頭痛和暈眩的狀況確實已經逐步緩解,進而逐步趨於消失,但出現幻覺與失去意識的次數卻與日俱增,甚至到了他自己都難以從現實中分辨出幻覺的地步。

    譬如之前在門前鎮那兩名被他斬首的通緝犯,他拼命擠壓着自己的太陽穴,試圖回憶起自己殺死他們之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他有沒有表明自己的身份,有沒有給過對方束手投降的機會但他什麼都想不起來。

    記憶就像是被憑空裁剪掉了一段,上一個點還是他發現對方身份的情景,往下就直接來到了廝殺,不,應該說一場單方面屠殺結束之後。

    記憶的最後,擺在他面前的只有兩具支離破碎已經看不出半點人形的屍體,造成這種殺傷的顯然不只是他的魔法,手中那柄棱刺磨損不堪,表面還沾着骨渣和碎肉的戰錘說明了一切。

    這兩年中,數不清有多少敵人在他失去意識的狀態下被他殘忍虐殺,有好幾次他孤身闖入流寇山匪聚集的窩點,清醒後只發現遍地橫流的鮮血與殘破的屍首,場景之慘烈幾度讓他自己都嘔吐出來。

    從那些尚能分辨面目的罪犯首級中,他看到了那些渙散的瞳孔中死前最後一瞬殘留的情感,那無疑是恐懼——一種人類對非人的怪物的恐懼。

    對外,他選擇了隱藏自我,他動用火系魔法將門前鎮通緝犯的屍首焚燒殆盡,又簡單清理了身上的血肉污漬,才以一副相對乾淨的面孔回到了學院。

    而對內,在只面對自己一人時,他卻再也掩藏不住那噴薄欲出的恐懼與壓抑。

    猶格閉上雙眸,企圖在黑暗中汲取片刻安寧,可對現在的他而言,連這微不足道的希求都無法實現。

    一旦沉入黑暗,他便會看到一片黑暗、死寂、廣闊無垠的星空,近在咫尺的位置上浮現出一個大到彷彿能吞噬一切的黑洞,其中時不時便能瞥見一閃即逝的觸鬚、鱗甲參差的薄翼,甚至偶爾會傳來陣陣古鐘鳴響般深沉可怖的低吟。

    每當聽到那些低語聲,他的不安與恐怖便會在短時間激增到頂點,然後迅速跌落、瓦解,繼而消散於無形。

    再次睜開雙眼時,猶格的眼神已經再次寧定下來,他低頭看向自己染血的雙手,伸手摸向自己的頭皮,隨着幾根乾癟的髮絲飄落,頭皮已經重新長好,新生的頭髮也全部冒了出來,很快恢復到最初棕黑濃密的狀態。

    再瞥一眼地面,那幾根髮絲在掉落的同時就崩解成了細小的碎末,在接觸地面前飄散在半空中,再也找不到半點蹤影。

    恰在此時,公寓的門鈴叮鈴鈴地響了起來。

    “猶格,我聽瑟濂說你回來了,還恢復得相當不錯,哈哈哈”門外傳來一個年輕而豪爽的笑聲,“快,快點換上衣服,兄弟陪你出去喝上幾杯,慶祝我們的英雄歸來!”

    猶格微微皺起眉頭,眼神中露出一絲茫然。

    不過這茫然只持續了極其短暫的一瞬,他就似乎從剛纔混沌的狀態中甦醒過來,嘴角邊緣微不可察地上下抖動幾下,露出了一抹發自內心的愉快笑容。

    “歡迎,奧加,我的朋友——”他打開房門,不顧身上的血跡,上去就給了來訪的青年一個大大的擁抱。

    “啊,你這該死的混蛋!”

    奧加驚呼一聲,連忙向後飛跳一步,拍打着胸口被猶格沾上的血漬,“你是剛剛從屠宰場下班嗎,這可是我用足足半個月工資買的禮服,準備專門穿出去勾搭妹子的!”

    “嗨,這有什麼——”猶格打了個響指,釋放出清潔術將兩人的衣服都清理乾淨。

受益於學院這些年許多中低階法師的研究,以及在大大小小學術交流會上關於魔法各種應用方式的推廣,諸如照明術、清潔術、點火術這些乍一看與輝石魔法完全無關的小把戲都被大量開發出來。

    雖然對於真正的高階魔法師而言,他們已經洞悉了相當一部分魔力與魔法的本質,可以超越普通輝石魔法的桎梏,施展出與禱告功能近似的各系元素魔法,故而這些小把戲看起來並沒多大用處——但對於那些能力平庸的普通法師和學徒,這些生活類技巧就再方便不過了。

    某種意義上看,這也是瑟濂向來看不起的雙賢法師們在明面上做出的貢獻之一。

    “狗屁不是!”奧加嘴裏仍然罵罵咧咧的,“清潔術只是僞裝出了清潔的表象,這件禮服的靈魂已經被你骯髒的手段玷污了,你必須賠我一件,不,三件!”

    “好好好,專門來訛我的是吧?”

    同爲海摩教室年輕一輩中的翹楚人物,奧加雖然年紀比猶格小了快十歲,兩人性格卻極爲投緣。除了兩位大師和瑟濂,奧加差不多算得上猶格在學院最親近的朋友之一。

    笑鬧一番之後,兩人便結伴朝院區外面行去。

    如今正值魔法大會召開期間,雖然目前還是成果交流會環節,真正熱鬧的決鬥大賽還沒開始,但不妨礙整座雷亞盧卡利亞島以及門前鎮的熱鬧氛圍已經炒到了近年來的頂峯。

    尤其是晚間成果交流會結束之後,來訪的法師和學者們結束了一天的會議,往往也願意外出體驗一番本地的風土人情,那些深諳世事試圖向這些大人物獻媚的小人物自然也隨之附庸而來。

    於是,夜晚的門前鎮難得出現了更勝於羅德爾的繁華盛況。

    兩人一路穿過門前鎮的街巷,熟門熟路地往最常去的一家酒吧行去,沿途奧加還不忘朝半途遇見的漂亮姑娘吹口哨打招呼。

    “你這口哨不停,是不是顯得有點輕浮啊?”猶格一臉懷疑地看着自己的摯友。

    “你懂個屁,平時自然不能見人就吹,平白讓人家姑娘以爲我不尊重她們,可現在是什麼時候——一場規模空前更可能絕後的魔法大會啊!這麼熱鬧的場子,我也只能勉強壓住自己內向的性子,向姑娘們展示雷亞盧卡利亞人熱情好客的高貴品質了。”

    “???”

    瞎侃胡吹之際,兩人穿過一條街道,忽然瞥見前方出現一對結伴而行的少年少女,看清那少女容貌的一瞬間,奧加如遭雷擊,下意識地就兩片嘴脣一撅,準備吹出一記史無前例的響亮口哨。

    而在下一秒,當他的餘光捕捉到那少年極具辨識度的銀色長髮,同時釋放出的精神力感知也將更進一步的信息反饋回來之後,奧加臉色驟然一白,猛然一巴掌拍在自己嘴上,硬生生把即將出口的哨聲抽了回去!

    “這倆人——呸呸呸,這兩位怎麼連個隨從也不帶,大晚上跑出來瞎晃啊!”奧加痛心疾首道。

    “倒不是怕他們不安全,就怕路上遇上什麼不開眼的蠢貨,衝撞了兩位殿下多不好,你說是吧?”

    然而這一次,猶格好半天都沒有迴應。

    “你小子幹嘛呢,懵了?”奧加揉着險些被自己抽腫的嘴脣,一臉奇怪地看向身旁的猶格。

    “啊沒什麼,只是路西亞桑克斯殿下聲名鵲起是近兩三年的事,我這些年一直在養病,只是大略有所聽聞,剛一時沒反應過來。”猶格適時地迴應道。

    他望着路西亞和菈妮結伴遠去的背影,瞳孔中猝然涌起的殺意轉瞬已然煙消雲散。

    “真奇怪,我明明不認識他啊”他不着痕跡地皺了皺眉,一時陷入了更深沉的迷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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