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晴兒……”郅晴哽咽道,“晴兒該叫您皇伯母的……”

    王娡無聲,將郅晴攬進懷裏。

    本是同宗血親,卻因權力的爭鬥,血親成爲仇敵;最近的血緣關係,成了最遠的你死我活;皇族宗親之女變爲罪人之後!

    “我祖父劉濞造反,滿門被誅,晴兒能活命,是皇伯母相救。晴兒願替祖父贖罪,報效朝廷!”

    “報效朝廷,不是隻能去匈奴和親……”

    “太子我所愛,大漢我所愛!家國天下,劉漢江山永固,晴兒亦有責任!”郅晴掙開王娡懷抱,伏身跪拜,“情勢所迫,晴兒不能認祖歸宗,只有以和親公主身份,迴歸宗室。求皇后娘娘成全!”

    王娡無聲流淚。劉駒,晴兒,這對愚癡父女,何其相似!

    愚孝的吳太子劉駒,明知父王劉濞造反,吳國大廈將傾,仍爲家族陪葬!

    癡愛劉小豬的晴兒,圉於同宗同姓不通婚的禮儀,罪人後人的法理,寧爲所愛守護江山,以身赴死!

    “晴兒勿急,本宮還要詢問你父郅廷尉之見……”攙起郅晴,王娡心裏一陣蕭索。

    哪個做父母的,能拗過嬌寵的孩子呢?

    所謂父母,養育孩子,如同播種一粒種子,精心照料,給她(他)愛,給她(他)呵護。按自己的心願去培養她(他),塑造她(他)。希望她(他)長大成人,幸福快樂、一生平安順遂。

    可孩子不是播種的瓜豆。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哲學道理,在養育孩子上,行不通。

    作爲獨立的個體,孩子有自己的想法和行爲,會叛逆,會敵對,會讓你爲她(他)操心,爲她(他)傷心,甚至絕望!

    *

    誰見過蒼鷹郅都,這個殺人如麻的冷麪酷吏痛哭流淚?

    “皇后娘娘……臣與她爭執一夜,毫無辦法!”郅都跪地,難忍哭聲。

    從出生幾天的嬰兒起,郅都就把郅晴視爲心頭肉,一心一意養育,付出全部心血,以致夫人和幾個親生孩子,都嫉妒不已。

    如今郅晴執意爲和親公主,讓郅都傷心的,不僅是父女分離,天各一方,此生再難相見;更是郅晴堅定拋棄的,郅都之女的身份!——十幾年的守護,這是對一個寵女如命的冷硬漢子,心口重重一擊!

    “臣,本就不是她親生父親……再疼愛,也做不得她的主……求皇后娘娘定奪!”郅都抹去老淚,“臣誓死報國,晴兒亦如此,也不枉臣養育她一場……”

    王娡聽得倒吸口冷氣。這父女二人,似已達成一種默契——以死報國。這是郅都原本的價值體系裏,就傳導給郅晴的觀念。

    *

    “晴兒,你執意去匈奴和親,本宮不是不允。是怕你到了匈奴那邊,與單于同歸於盡,招致匈奴報復,反壞了漢匈和親的本意。”

    “晴兒要怎樣做?”郅晴咬着下脣,滿眼淚水。

    “和親公主帶隨從百人,財物無數,難道不是爲了我大漢邊境和平?”王娡輕聲說道,“你既有報國之心,當思如何瓦解匈奴,免我大漢後患。”

    “一個統一、強大的匈奴,必成爲大漢強敵。晴兒去到匈奴,要想法攪動高層動盪、部落衝突。用離間之計,讓其父子相爭、兄弟鬩牆、君臣相疑……”

    “晴兒要忍辱偷生嗎?……”郅晴哭泣。

    “死得其所,方爲至上。如果你只求一死,本宮寧願你留下。”王娡嘆口氣,“苦心人,天不負,三千越甲可吞吳。越女西施,爲母國獻身吳王夫差,終得越王勾踐成春秋五霸!”

    郅晴被激得一臉悲壯:“晴兒願效西施女,以身報國!”

    “那軍臣單于之弟,伊稚斜右賢王,野心勃勃,一直謀奪篡位。其子於單左賢王,原是我漢朝和親公主所生。”

    王娡說着,取出中行說所繪西域地圖。

    “匈奴臣子設左右賢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將,左右大都尉,左右大當戶,左右骨都侯等。匈奴以左爲尊,太子一般任左屠耆王,也就是左賢王。”

    “單于盤踞在單于庭。左賢王在漢之東北,匈奴面向南方的左邊。右賢王在漢之西北,在匈奴面向南方的右邊。”

    王娡指着地圖,與郅晴交談。

    “河南地(河西走廊),水草豐美,大片牧場,是匈奴人養馬之地……”

    “晴兒明白皇后娘娘之意,”郅晴跪拜,又是淚水漣漣,“但求娘娘早早遣和親隊伍啓程……”

    王娡扶起郅晴,攬入懷中,也是淚如雨下!

    讓這個十四歲的小女孩,去那苦寒荒涼之地嗎?她實在不忍心!可郅晴分明是最佳人選。

    以往選送的宮女或宗室女,只知宮廷禮儀。雖心向故國,但無勇無謀,去到匈奴,任人擺佈。

    而郅晴,文武兼備,經王娡調教,聰慧過人。加之對太子深情愛戀,對劉漢政權懷責任感,必會成爲大漢插入匈奴心臟的一柄利劍!

    “晴兒,等徹兒從陽陵邑回來再走吧!”王娡抱着郅晴,親生女兒一般的心疼愛憐。

    “不!晴兒不見太子!求娘娘速速安排使臣,送晴兒出發吧!”

    若等劉小豬回來,知郅晴和親匈奴,勢必鬧翻天,全盤謀劃盡皆成空。

    郅晴不敢見太子,王娡也不想她見太子。如此,就趕在劉小豬從陽陵邑辦差回來之前,讓和親隊伍動身吧。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大漢土地上的所有人,都要爲皇家統治奉獻,成爲皇家的工具。包括……郅晴。這就是家國天下!

    家國天下體系裏面,全世界以中原爲圓心,稱爲天下。天下只有一個,範圍延伸到無窮遠。而天下的主人也只有一個,就是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表示全世界土地都屬於皇帝;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表示全世界人都是皇帝子民。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得到民衆、士大夫、勳貴承認的纔算皇帝。其他的,只有兩個選擇:要麼爭奪帝位,這個過程不允許退出,必須自相殘殺到只剩一個爲止,因爲“天無二日,民無二主”,如楚漢相爭;要麼退步,承認自己是臣民,放棄獨立地位,成爲藩國,如漢初臧荼、彭越、英布等,異姓諸侯王。

    沒有獨立的“國”,只有“藩”。後者算家臣,藩的產權依然屬於皇帝,藩王不過代管,使用權而已。皇帝隨時有權“削藩”。

    自從秦漢大統一之後,春秋戰國時代的“國”,已不復存在。既然沒有獨立地位,藩就可能被皇帝撤藩。即便被其他藩王侵犯,依照法理也只能找皇帝申訴,自己興兵打仗是違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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