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今宋 >第一百六十九章 死城(三)
    黑雲一樣飛舞的蒼蠅,白花花的大尾巴蛆。

    黏糊糊冰冷的液體粘在身上,朝衣服裏面沁去。

    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死人身體如同和了水的爛泥。

    孔賢只感覺自己的三魂六魄已經散了一半,癡癡地倒在地上,竟是連一根手指也動不了。

    好半天,眼前一亮,終於能夠吸進去空氣,才發現自己已經被衛兵從爛肉堆里拉了出來。

    看着自己兩手和身上全是不明成分的黃色液體,看到頭髮上,肩膀上爬動的蛆蟲,孔賢尖銳地大叫起來:“拿水來,拿水來,更衣,更衣。”

    “哪裏還有水啊!”劉復和手下幾個士兵隨意應了一聲,抽出刀子,隨意將蟲子從自己身上颳得扔在地上,然後“啪嗒”一聲踩爆。

    顯然,他們幹這種事情已經駕輕就熟。

    這個時候,孔賢終於忍不住“哇”一聲將剛喫進去的酒飯都吐了出來。直吐得渾身是汗,眼睛裏有淚花泛起。

    劉復伸出手輕輕拍着他的背心:“少將軍,你沒事吧?”

    “我沒事,先前喫太多酒。天氣又熱,酒氣涌上來,有些經受不住。”

    劉復繼續嘆息:“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越往城裏走,前面的情形更是可怕。

    地上的屍體已經懶得派人去收拾,就那麼生生地擺在地上。

    所有的屍體在太陽光的暴曬下肚子都高高墳起,時不時有輕微的爆炸聲響起。

    街上,有餓得身體發飄的人影走過來,又走過去,形容殭屍。沒有人發出一點聲音,整個城就好象已經死去。

    大熱天的,孔賢只感覺一身冰冷。

    他捏緊拳頭,禁不住喃喃說:“父親,看看你乾的事啊……再不能這麼下去了,再不能。”

    噁心、反胃、崩潰……這些詞語都不足以形容孔賢此刻的心情,等到他進了父親的行轅,才感覺好了些。

    相比起外面白骨遮天的人間地獄,這裏簡直就是天堂。

    孔彥舟的行轅位於州衙門內,裏面植了許多香樟樹,有風吹來,樹葉嘩啦晃動。綠意盎然,光影婆娑,極是清涼。

    雖然城中大旱,但身爲一軍軍主,卻不缺水。

    此刻,正有下人提着水桶將清澈的井水一桶桶潑在腳下的青石地板上去除暑熱。

    廳堂中,傢俱什物擦得一塵不染,孔賢跪在地上,感覺是如此地舒爽。

    可是,他心中卻生起了一種別樣的情緒:城中百姓都已飢渴得只剩最後一口氣,一碗水就能救活一條人命,可是……父親卻毫不珍惜地用來衝地板,就爲了得到片刻的涼爽。難道他的舒適比人命還重要?不,這樣做是不對的,不對的啊!

    “你回來了,姓王的畜生就這麼放你回來了,你覺得可能嗎?你好歹也是我唯一的兒子,等老子死了,你就這這份家業的繼承人。落到王慎手頭,他還不拿你做人質,狠狠地敲詐老子一筆?就這麼放你回來了,哄鬼啊

    ?”和預想中父子團聚時的驚喜不同,孔彥舟坐在椅子上,語氣冰冷。

    孔賢早已經準備了一套說辭,可這個時候卻都忘記了,只將頭伏在地上,低聲道:“回爹爹的話,是,兒子回來了。孩兒不孝,讓父親擔憂。”

    “擔憂,嘿嘿,擔憂你做甚,沒用的東西。那日一戰,你這小畜生怯懦畏縮,被人生擒活捉也就罷了,竟然還當着三軍將士的面同姓王的小畜生一起又說又笑,挫我士氣。那日大敗,小畜生你難辭其咎。”孔彥舟話中有騰騰怒氣:“現在你居然還有臉回來,怎麼,想看老子現在是何等的狼狽,還是替那王慎做內應,真當老子手中的刀是擺設?說,今天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某要當着所有人的面大義滅親。別以爲你血管裏流着孔某人的血,我就會手下留情。老子有的是女人,也不缺你這個孽子。”

    被王慎圍攻一月,手上的力量幾乎耗盡,可說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孔彥舟心中的暴戾之氣瞬間勃發,心中不自覺地將失敗的責任推到孔賢身上。

    聽到父親這毫不留情的話,孔賢感覺溼漉漉的地板上的水氣不住滲進身體裏,那麼的涼。他要緊牙關,從懷裏掏出一封信用雙手呈上去,道:“父親說得是,兒子就是廢物一個,爹爹從來沒有正眼看過孩兒一眼,什麼少將軍,未來這分家業的繼承人,孩兒從來不敢有這非分之想。兒子毫無用處,爹爹心硬似鐵,王道思也知道再扣住我毫無用處,還不如放了,好歹也留分人情。畢竟,他還想娶二妹,不肯將事情做絕,就讓孩兒做信使,帶信給爹爹。”

    說到傷心處,他聲音哽咽了,淚水如泉水般涌出來。

    “沒出息的東西,還哭上了。”孔彥舟厭惡地看了一眼一身髒得厲害的孔賢:“寫信給我,裏面些什麼屁話,是不是要招降老子,他也配?”

    說着話,就接過信拆開了,只看了一眼就霍一聲站起來,怒吼:“直娘賊,姓王的辱我太甚,你這小子還有臉來送信,整不死你!”

    話音剛落,就一腳踢出去,正中孔賢下巴。

    可憐孔賢毫無防備中了這一腳,身體如騰雲駕霧般飛起,又重重摔在地上。

    “草你媽什麼信,你自己看看。”孔彥舟將信扔在孔賢臉上。

    孔賢感覺下巴疼得就要裂開了,鮮血不住地從口中涌出來,腦袋也暈得厲害,怎麼也爬不起來。

    這個時候,一個人走進來揀起地上的信,又一把將他扶起。

    “呂師。”

    進來的正是呂本中,一月未見,這個東萊先生依舊是以前那副風度翩翩的模樣,只是神色憔悴了些。

    “伯遠,你又何必惹孔將軍生氣呢,哎,你被王慎捉去一月,生死未知,將軍比誰都擔心。”

    “是,先生。”

    呂本中扶孔賢站好,展開信件之看了一眼就皺起了眉頭,然後遞給孔賢:“伯遠,這信你真沒有看過。”

    “王道思寫完信之後就上了火漆,我如何知道。”

    孔彥舟咆哮道:“什麼王道思,叫得那麼親熱,小畜生你是有二心了。”

    呂本中長嘆一聲:“伯遠,你還是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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