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州城,臨安王府。

    深秋之夜,月華正濃。

    沈妙言無力地跪倒在地,腳步聲從角落響起,一雙黑底金雲紋皁靴出現在了她的視野中。

    她仰頭望去,身着黑色錦袍的高大男人,面容冷峻而精緻,正靜靜凝視她。

    只是,卻有一道素白紗布,從他的髮絲中斜穿而過,將他的左眼牢牢纏住。

    琥珀色雙眸有些微迷茫:“君天瀾”

    男人俯視着她,白霜一般的月光透過窗櫺灑落在地,落在她的發頂,彷彿把青絲染成了白髮。

    他沉默着把她抱起來,輕輕把她放到拔步牀上,又扯過錦被給她蓋上。

    做完這一切,他正要離去,卻覺袖角處被人拉住。

    他低頭,只見一隻纖細玉白的小手,正緊緊攥着他的袖子。

    他回頭,牀榻上的少女雙眸泛出淚光,“表哥他不在了”

    屋中燃着兩盞燈籠,朦朧的光影中,男人用僅剩的右眼凝視着她,看見一滴眼淚從她的眼睛裏淌落。

    他擡手按住那滴淚,心頭卻無端涌出一股煩躁。

    然而他還是耐着心在牀榻邊坐了,聲音低沉:“人死不能復生,節哀。”

    沈妙言坐起來,眼淚一顆顆順着雪腮滑落,原想抱一抱他,問他尋一些溫暖,可一想起她的身份是鎮南王妃,便又止住了這個念頭。

    她低頭,抽噎道:“我打算給表哥和魏靈玄建一個衣冠冢。我看見他們死前最後一刻的擁吻,表哥他,大約是喜歡魏靈玄的,只是他自己並沒有發現。”

    “嗯。”

    沈妙言擡起頭,見他態度淡淡,便覺兩人之間彷彿出現了一道鴻溝。

    她望着君天瀾起身離開的背影,雖困惑不解,卻還是無奈地笑了下,大約對她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他也很厭煩了吧

    而君天瀾離開寢屋後,靠在雕花木門上,疲憊地闔上了眼睛。

    在妙妙昏睡的兩天兩夜裏,他收到了大梁那邊的消息,魏成陽一家三口被殺,魏驚鴻已經登基爲帝。

    這樣的消息,他要如何告知她

    如何

    能夠啓齒

    說到底,都怨他沒用。

    紅衣少年端着藥,出現在迴廊一端。

    君天瀾看了他一眼,轉身離去。

    連澈面無表情地推門而入,順勢用腳跟勾上門。

    沈妙言看見他時愣了愣,“連澈你怎麼在這裏”

    “姐姐雖讓我離開,可行至一半,到底放心不下姐姐,所以特地跑回來了。”連澈聲音淡淡,走到牀邊坐了,舀起一勺藥吹了吹,送到她脣邊,“這是素問煎的藥,對姐姐的傷口恢復有好處。”

    “多謝。”沈妙言說着,喝了那勺藥。

    “鎮南王不在了,姐姐以後,可要改嫁”連澈又舀起一勺藥,漫不經心地問道。

    沈妙言笑得蒼白,“你這是什麼話表哥屍骨未寒,我哪裏能想這種事”

    連澈低笑,“姐姐果然薄情冷心。君天瀾爲了救你,連左眼都沒了,姐姐卻如此無動於衷

    唉,想來此生,我更是無望娶姐姐了。”

    “你說,什麼”沈妙言瞳孔驟縮。

    “咦,姐姐不知道嗎”連澈好奇的挑眉。

    沈妙言呼吸紊亂,她看見君天瀾臉上的繃帶,只是以爲他眼睛受了點傷,可她並不知道,他居然失去了左眼

    巨大的惶然把她整個人包覆,她推開連澈的手,赤腳奔下牀,踉踉蹌蹌地往房外奔去。

    只是到底傷口未愈,剛跑出幾步,就狼狽地跌倒在。

    連澈用白瓷勺慢條斯理地攪着藥碗,“姐姐莫要急着出去,我還有件大事,沒跟姐姐說。”

    沈妙言呼吸艱難,扶着旁邊的圓桌,努力地試圖站起來。

    如今還有什麼事,比他的眼睛更重要

    連澈望着她再度狼狽地跌倒在地,輕笑道:“姐姐,魏成陽沒了,小喬氏沒了,你可愛的小侄子也沒了。魏驚鴻造反,帶領十萬禁軍圍住皇宮,如今已然登基爲帝了。”

    趴在地上的沈妙言,半晌沒有動靜。

    那張小臉隱在烏黑的髮絲後,令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聽說魏成陽是爲了保護妻兒,帶領十名親兵對戰數百名敵軍。那十名親兵全部戰死,他獨自守在臨武殿外,即便被萬箭穿心,也仍然屹立不動。”連澈語帶嘆息,“而小喬氏和小太子,則是被沈青青出賣,一箇中毒七竅流血而亡,一個被大火活活燒死。小太子冰雪聰明,若能長大,想來也是大魏之福,可惜啊,可惜。”

    秋夜寂靜。

    連澈歪靠在拔步牀上,默默注視着趴在地上的姑娘,他聽見“啪嗒”、“啪嗒”的聲音響起,約莫是淚水落地的聲音。

    沈妙言緊閉雙眼,可淚水根本止不住,順着下頜滴落在地,把地毯也漸漸暈染成了深色。

    濃黑的髮絲溼透了,緊貼着白膩的面頰,她看起來憔悴悲傷至極。

    長夜漫漫,直到籠中燭火燃盡,連澈才把藥碗放到牀頭,起身走過去將她打橫抱起,把她放回拔步牀上。

    沈妙言最初壓抑的哭聲,漸漸化爲嚎啕大哭,她緊緊抱住連澈,不停地哭問爲什麼。

    上蒼何其薄倖,做惡之人流連人世,可好人卻無端入了地獄

    憑什麼

    憑什麼

    連澈瞳眸深邃不見底,大掌輕輕按在她的腰肢上,埋首於她的頸間,貪婪地嗅聞着她的體香。

    而沈妙言哭得筋疲力竭,在東方漸起魚肚白時,才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連澈把她放在牀榻上,給她掖好被角,俯身親了親她的額頭,白淨面龐上的神色鄭重了幾分:“姐姐,無論前路是怎樣的艱難,我都不會舍你而去。”

    沈妙言這一覺睡到日暮,方纔醒來。

    她睜開哭成核桃的紅腫雙眼,望着素白的帳幔頂發呆。

    君天瀾推門而入,見她醒了,於是上前拿起衣架上掛着的衣裳,走到牀邊把她扶起來,想給她穿衣裳。

    沈妙言整個人渾渾噩噩,由着他爲她穿好外裳,視線在觸及到他臉上的繃帶時,才清明瞭些許。

    她擡手撫上繃帶,卻被男人避開。

    琥珀色瞳眸中閃過在意,她輕聲道:“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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