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折錦春 >第814章 南山曲
    看着薛允衍親自動手做着這些,秦素心裏微有些得意。

    瞧瞧,這就是公主殿下之威了,若是換作前世,薛允衍連看都不會多看她一眼的。

    那一刻的她自是不知道,薛府中所有年齒尚幼的小娘子們學琴時,她們家長兄都是如此做的。

    此刻的薛允衍,顯然是將秦素當作某個缺了牙的小娘子來看的。雖然這個小娘子讓人頭疼了點,但是好是歹,他也不能不管不是麼?

    將一應事物俱安置妥當,薛允衍方纔跽坐在了靠窗的錦墊上,對秦素道:“殿下,可以撫琴了。”

    秦素笑着點了點頭,見阿慄仍在一旁侍立,便笑道:“你去門邊守着,那門便開着罷。”

    阿慄領命而去,這廂秦素便將身子坐直了些,抽出絲羅拭着手指,一時間卻是有些躊躕。

    前世的她倒也時常撫琴,只是,彼時撫琴,多會撫些旖旎風流的靡靡之音,用以取悅如中元帝之流的人。而今日的秦素貴爲公主,自不可如前世那般以琴悅人。

    而若是不彈那些曲子,秦素一時間還真不知道,她應該撫哪一曲才合適。

    緩緩地收起絲巾,秦素垂眸看向案上的伏羲琴,只覺得那冰弦如雪,白得有些刺目。

    不期然地,她的腦海中,便現出了桓子澄的臉。

    黑黢黢的松林邊,那張冰雪般的容顏俊美如神祗,一身緋衣勝火,在夜色中幽然綻放。

    那一刻,一段樸素而淡泊的樂音,恍然涌向了秦素的胸臆。

    幾乎是下意識地,她伸手按向冰弦,琤琮如流水般的樂韻,自她的指間緩緩流淌,一首短詩亦就此浮上腦海,她啓脣吟道:

    南山有野草,鬱郁復萋萋;

    送君南山下,與君相別離。

    草長溼襪履,風吹沒馬蹄;

    登高凝相望,白雲東復西。

    不知君遠近,明月人獨依。

    淺近質樸的詞句,並不見華章麗句,寥落甚而是寡淡的樂韻,一如清溪般透明簡單。

    分明是平平無奇的一支曲子,卻偏又深情如許,刻骨難忘。

    一曲短歌悄然吟罷,琴聲亦隨之歇住,秦素攏袖而坐,剎那間有些分不清前世今生,只覺滿心怔然,渺不可尋。

    良久後,薛允衍的語聲方纔響了起來:“好詞,好曲。”

    唯此四字,再無他言可述。

    即便是最挑剔的琴師在此,亦無法不稱此曲爲佳,原因無他,唯情真爾。

    這世上有些曲子,是不能單純以技法或旋律來論的,便如這一曲清歌,大有詩三百之餘韻,比之如今那些以華麗空泛而著稱的所謂雅樂,不知高妙了多少。

    一時間,琴室中一片岑寂,座中二人皆不曾說話,似是都在回味着這短歌中的餘韻。

    好一會兒後,還是薛允衍再度發問:“這是何曲?此前竟是聞所未聞。”

    秦素被他一言驚醒,轉眸看向了他。

    只是,她的眼神仍舊有些空,像是透過了他,看去了別的什麼地方。

        薛允衍等了一會,卻見她仍舊是一臉怔忡,心中略一轉念,便即釋然。

    這位晉陵公主的際遇,倒是與這曲中的離人之意,頗爲貼切。

    幼時喪母、少年喪父,到頭來卻發覺自己根本就不是秦家女,那種漂泊無依之感,想來是時常縈繞於她心間的。

    此刻她的表現,倒也可以理解。

    “此曲……名《南山》。”秦素的語聲忽爾響起,似是仍舊帶着些恍惚。

    薛允衍“唔”了一聲,看向秦素的眸光裏,含着些許探究:“這是……殿下所作?”

    無論是前人曲目,還是今人所創,都沒有這首《南山》,這一點薛允衍敢打包票。是故,除了是秦素自己所作之外,便再無旁的解釋了。

    秦素聞言先是一怔,旋即方纔完全地回過了神,不由苦笑:“薛中丞太也瞧得起我了。此曲乃是我從先慈留下的書裏偶爾瞧見的,今日忽有所感,便此奏了出來。”

    言至此,她頓了一頓,復又澀聲道:“只可惜,記載着這支曲子的孤本,卻是被那場大火燒得沒了。”

    薛允衍點了點頭,沒再說話。

    秦素生母亦是出身士族,秦素的紫微斗數還是從趙氏所留的書籍中學得的,有此前因,秦素的話倒也很合常理。

    見他神色如常,秦素暗地裏便抹了把汗。

    方纔她一時失神,倒險些忘記了,她的身邊正坐着一個極度聰明、也時刻都在觀察着她的薛允衍。

    還好她及時把趙氏拿出來搪塞了過去,否則倒真不知該如何應付。

    連雲的那場火,她委實放得太好了。

    秦素無聲地吁了口氣,旋即便又有些惴惴。

    她無意間談出的這支曲子,其作者,其實正是當今之人。

    今日她一時不察,卻是將此曲提前放在了世人眼前,也不知這曲子的原作者,會不會心有所感。

    秦素心中暗忖着,腦海中便又浮現出了那張冰雪般的容顏。

    這首《南山》,正是桓子澄所作。

    前世的中元十八年,大都城中出現了一位很有名的歌伎,名叫彌悠。據說她容顏清雅、才情卓著、出口成章,其才華直是堪比才女。

    彼時,桓子澄正是大名鼎鼎的“白桓”,彌悠也不知怎麼求到了他面前,請他贈曲一首,於是他便信手寫下了這段詞曲,也算是佳曲贈美人了。

    得了此曲後,彌悠如獲至寶,很快便將之唱了出來,隨後這曲子便廣爲傳唱,不幾日便傳遍了大都,其後數年間更是越是越傳越廣,幾乎遍及大陳南北,甚至連遠在邊塞的牧人都能哼上幾句。

    前世時,秦素在趙國習得此曲,因深感於這曲中真切的離別之意,故時常在獨處時撫琴一曲,聊慰愁腸。後來她回到陳國,彼時桓氏已是闔族俱滅,秦素便再也不敢奏這曲目,唯恐惹中元帝不喜。

    方纔她也是一時想得出了神,不知不覺間,便將這曲子撫了出來。

    說起來,這也算是她竊了桓子澄的才名了。

    “有了此曲,在今年的青蓮宴上,殿下便可安坐了。”一道涼靜的聲線響起,瞬間便讓她回過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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