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折錦春 >第309章 榆樹巷
    天光漸暗,遠處的斜陽正在散盡它最後的餘暉,那一輪明月是如此皎潔,而星光又是如此清冷。

    杜光武癡癡地看着,良久後,方輕聲地問:“她……我的親生母親,是不是常常穿着一身……一身……綠月白的衣裙?”

    他說話的聲音輕極了,像是怕碰碎什麼一般,帶着小心翼翼。

    那個綠月白的身影,是他記憶深處最溫柔的角落,曾在無數個冰冷的子夜,安撫過他幼時的心靈。

    那幾乎是他僅存的回憶了。

    此刻的他,便如將多年來珍藏的寶物,捧至人前。

    覺慧慈憫地凝望着他,過得一刻,緩緩搖了搖頭:“女郎……愛穿黃裳,四郎幼時,女郎也時常給四郎縫黃裳穿。女郎……從沒穿過綠月白的衣裳。”

    杜光武面上的神情,慢慢地冷卻了下去。

    他咧了咧嘴。

    哽塞的喉頭,讓他吐不出一個字。

    他大張着嘴,費力地呼吸着,如同瀕死的人,拼命地吸取着那混合着山風的溫熱的空氣。

    原來,這纔是真正的痛。

    說不出、道不明,如蛆附骨、如影隨形。那疼痛自心底深處漫延開來,瞬間便佈滿了他整個身體。

    他終於咧嘴笑了起來。

    多麼可笑啊,那個模糊的記憶,原來是錯的。

    他此生唯一的、視之如珍寶的那個身影,原來,只是一場可笑的謬誤。

    望着西邊的天際,杜光武終於大笑出聲,笑出了眼淚。

    他是個不孝子,他甚至都不曾記住生母的模樣。

    他面上的笑漸漸扭曲,化作了猙獰。

    該死!

    他該死!

    而那些人,更該死!

    望着遠處漸沉的天空,杜光武扭曲的神情,慢慢平復。

    是啊,確實是該死。

    那些人,他一個也不會放過!

    杜光武淡淡地想着,眉眼一派平靜。

    他擡起頭,遙遙地望向西邊的天際,脣角輕勾,勾起了一抹意味不明的淡笑。

    那種想要毀滅什麼的念頭,在這一刻無比地強烈起來。

    “當借力時且借力”。

    他想,他終於明白了東陵先生此語的真正含義。

    他轉向覺慧,溫文的語聲似若山風,滌去了一切不安的情緒,唯餘寧靜與沉着:“我想問一問,遼西邊關那裏,比丘尼……可有熟人?”

    覺慧擡起頭來,怔怔地看了他一會,驀地眸光微閃。

    “遼西麼……”她喃喃語道,那張平和的臉上,頭一次劃過了某種難以名狀的情緒,似是激動,又似悲傷。

    遼西邊關,正是桓氏闔族流配之所。

    “是的,遼西。”杜光武頷首說道,周正的臉上幾乎沒有表情。

    他好整以暇地撣了撣衣袍,神態舉止無一處不自在,唯有那雙淡然的雙眸,比以往更加深沉,更加平靜。

    山風又拂了過來,竹林間響起了一陣“沙沙”之聲,竹葉紛飛四起,似是落了一場翠色的雨,將

    發生在這林中的一切,盡皆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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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序很快便轉至七月,正是大陳最多雨的季節。

    “七月天,落雨天,小兒屐,塗蠟難。”

    此乃大陳民諺,便是說這個月份從來多雨,出門必須着屐。然而,這句諺語,卻並不適合中元十三年的陳國。

    整個陳國持續乾旱,上京城也已連續四個月未曾落雨了。

    大太陽東昇西落,日日不輟。空氣益發地乾燥,那街邊的樹木被暑氣蒸得發蔫,軟塌塌的葉子掛在枝頭,綠也綠得灰濛濛地,似經不得這熱氣的薰染,將那往日的青翠也給薰得舊了。

    秦素百無聊賴地靠坐在椅邊,看着窗扇外的那一片天空。

    天色有些陰沉,似蘊着雨意,然而空氣卻是乾燥而熾熱的,比之烈日當空,這樣沉悶的天氣,燠熱之感便越發地強烈。

    分明已是七月初秋,卻仍猶似在夏時。

    “女郎可要飲些茶?”阿菊殷勤的語聲傳來,打碎了這滿室的沉悶與無聊。

    秦素偏過頭看了看案上的茶壺,有氣無力地揮了揮手:“斟上罷。”

    “是,女郎。”阿菊應了一聲,上前幾步給秦素倒茶,一時間,房間裏滿是茶水入盞的聲音。

    “阿鬼怎麼還未回來?他與你約好了麼?”秦素端起了茶盞,緩緩啜了一口微溫的茶水,蹙了蹙眉,又將茶盞擱下了。

    那茶水又苦又澀,也不知是哪年的陳茶,就算是林氏當初給的那罐陳茶,也比這茶要好上百倍。

    阿菊並未發現秦素的嫌棄,她小心地將茶壺放在一旁的憑几上,方上前輕聲稟報道:“我和阿鬼約好了,女郎請放心。再過了半刻他就該來了。”她一面說着話,一面便又向前走了幾步,湊到窗前往外看。

    窗外是榆樹衚衕陳舊的街道,從二層小樓看下去,那路上行人寥寥,空落落地。

    這大熱的天,又潮又悶,也沒人願意在這個時候出來走動。且這榆樹衚衕也是老街了,位於上京城的西南角,地方有些偏,比不得東來福大街那一帶熱鬧,此時自是一街的寂靜。

    阿菊伸出手,撥拉了幾下斜探在窗邊的榆樹葉。

    這條衚衕之所以名爲榆樹衚衕,便是因爲那巷子裏遍植着榆樹,小樓旁邊便有好大的一株,看着似是頗有年頭了,那樹葉子生得肥大,恰好遮住了窗子的大半,就算是有人自樓下往上看,也是隻見樹葉,不見人影。

    此地還是傅彭親自選定的。如今看來,這雅間的位置也的確是好,既便於觀察,又不引人注意。

    秦素心中忖度,卻見前頭的阿菊仍舊在撥動着葉片,她便搖了搖頭,笑道:“罷了,你也別老撥那樹葉子了,它又沒惹着你,萬一被你撥拉掉了,人家從樓下頭一眼便能瞧見你。”

    “哎喲,我倒沒想到這個,女郎恕罪。”阿菊忙不迭地告了罪,人已經自窗邊走開了兩步,歪着半個身子,探頭往下瞧。

    秦素見狀,再度搖了搖頭,彎起了眼睛。

    這小娘子的規矩實在是要不得。不過,換個角度看,這樣也挺好,平素看着阿葵與阿梅這幾個正正經經的模樣,秦素看得都快膩了,難得阿菊天真未鑿,卻也有趣。

    “你過來,我們說說話。”她向阿菊招了招手。

    “是,女郎。”阿菊應聲說道,便自窗前走了過來,立在了秦素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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