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九重薇 >第八章 壽康
    慕容薇從母親懷裏擡起頭來。

    她此刻心境蒼蒼,望着誰都恍如隔世,哪有些許小兒女的姿態,只裝做不好意思地掠過自己鬢前的髮絲,又笑眼盈盈,剝着碟子裏的桂圓遞給楚皇后。

    楚皇后愛喫桂圓,卻捨不得女兒動手,只吃了兩粒就將碟子推開。

    慕容薇擡眼看去,坐在徐昭儀身旁的阿萱不過兩歲,一身暖黃色絲棉錦袍,細幅的素錦腰帶,腰間掛一枚核桃大的玉製平安扣,一張小臉粉雕玉琢一般,當下招手喚道:“阿萱,來長姐身邊坐啊。”

    阿萱人雖小,卻極伶俐,知道素日長姐不喜歡自己,只規規矩矩隨母妃坐着。見長姐喚自己,心裏極不情願,可看看母妃一臉鼓勵的樣子,又想着母妃素日的教導,他猶猶豫豫地來到慕容薇身側,向她行禮。

    慕容薇親暱地牽起阿萱的手,讓他坐在自己旁邊,從自己荷包裏撿粒雪白的窩絲糖遞給阿萱,“曉得你愛喫,長姐特意給你留着。”

    孩子到底好哄,阿萱望着自己最愛的糖果,到底笑逐顏開,金燦燦的笑容像細碎的陽光一般傾泄,映得徐昭儀臉上暖暖,浮起淡淡紅暈。

    有暗香浮動,溫婉手捧一隻汝窯雙耳花瓶走進來,天青色的花瓶,浮雕雲霧朝霞,瓶內幾枝綠萼開得正盛。

    孟昭儀起身接過花瓶,親手擱在楚皇后左側嵌螺鈿雕海棠富貴的花几上,深吸一口氣,讚道:“溫尚儀選的花好,配的瓶子也好。”

    溫婉交疊着雙手垂在身前,微微垂着頭,依然是得體端莊的笑:“昭儀娘娘謬讚,奴婢愧不敢當。”

    楚皇后不喜薰香,一年四季都用應時鮮花點綴,溫婉做了這麼久,已然諳熟。她麻利地示意宮人們爲主子續茶,自己重新換過茶點,就那麼侍立在一羣主子面前,卻彷彿帶着天生的貴氣,叫人無法輕賤。

    慕容薇靜靜看着,不由想起了她上一世的封號,端淑二字,溫婉的確當之無愧。

    花氣馥郁,慕容薇輕柔的指尖替母親按摩着額頭,時不時的溫言軟語,兩位昭儀笑語盈盈,楚皇后眉前那絲疲憊慢慢叫舒展代替,露出淡淡的笑容,她的阿薇終是長大了。

    陪了楚皇后半日,向母后告退,慕容薇離開鳳鸞殿,迎着凜冽的北風,只覺豁然開朗。她棄了暖轎,止了流蘇等人想要跟隨的腳步,只說一個人走走。

    穿越覆蓋着綠色琉璃瓦的九曲十八彎的迴廊,是一條長長的青色卵石甬道,鋪成六角冰裂紋圖案,甬道上的積雪被清掃得乾乾淨淨,兩側遍植應時的臘梅跟一串紅等花,幾處亭臺上錯落有致地擺放着開得荼蘼的仙客來與水仙,在漫天的飛雪裏那大片的奼紫嫣紅如燃燒的火雲,點燃了慕容薇的胸腔,西霞的一切如此美好,怎捨得讓它再次失去?

    繞過一座天然的太湖石屏障,目光越過白茫茫的湖面,是一片茂密的松林,白雪皚皚之下,粗壯的松樹傲然挺立,像整齊列隊的士兵,壽康宮就在那片寂靜的

    松林之後,玉帶繞湖,分成兩股,從東西兩側流進壽康宮的後院,夏日裏有流水潺潺,如今只是一片冰面。

    藏身在幼時與蘇暮寒經常捉迷藏的假山石洞裏,遙望時隱時現的壽康宮,慕容薇掬一把清冷的雪埋首進去,痛痛快快哭了一回。

    皇祖母,是蘇暮寒對親人欠下的第一筆債。

    皇祖父駕崩不久,皇祖母就精神崩潰了。

    皇祖母細細回想那日敵軍的蹤跡,發覺自己犯了致命的錯誤,她最引以爲傲的算無遺策裏一絲細小的疏忽,造成了皇祖父的孤軍深入,皇祖母在一次次推算中發現這個疏忽時,一口鮮血噴出來,那之後,就變成現在時而清醒時而糊塗。

    好的時候如常人一般,也會像尋常人家的外婆那般慈愛;壞的時候會摔東西、打人,甚至連慕容薇幾個都認不出。

    很多時候,皇祖母的思維停留還停留在那一戰前昔,不相信皇祖父已逝,卻又見不得別人身着白衣,甚至一抹白顏色的刺激都會讓她歇斯底里。

    蘇暮寒是恨着她們每一個人的,再回想上一世崇明七年的除夕夜,她現在毫不懷疑。

    皇祖母臥病壽康宮,父皇與母后挑了她精神好的時候報喜不報憂,只述說戰事的輝煌,瞞下了蘇睿的陣亡。

    那時宮裏早已撤下喜慶的紅色,換做一片素白,即是爲着蘇睿,也是爲着無數戰死沙場的將士。就只有壽康宮,早早剪了窗花,糊了大紅的對聯,掛起一串串明黃穗頭的硃紅色團圓宮燈,寸許長的硃紅色織金繡毯從宮裏直鋪到宮外,一如往年般的富麗喜慶。

    除夕宴罷,照例是在皇祖母這裏守歲,父皇、母后、慕容薇跟她的弟妹,還有姨母與蘇暮寒,所有人都換了吉衣,守着皇祖母絮絮講些陳年的舊事。

    皇祖母那天興致極好,散下壓歲的金銀錁子,命宮人在殿外燃放鞭炮,拉着蘇暮寒與慕容薇的手,看了這個又看那個,看得兩人低下頭去,便又瞧着朝暉與瑤光兩姐妹發笑。

    皇祖母到底精神不濟,坐了半日便覺得倦怠,蘇暮寒探身取過榻上豆綠色的錦緞四合如意紋靠墊,小心替皇祖母倚在腰間。真紫色的綴繡雲紋宮袍掛住了衣角,不覺一扯就露出一角雪白的素衣,還有從腰間垂落下來的細細的麻繩。

    皇祖母望着那抹素白愣怔,母后忙着替她添茶,蘇暮寒極快地撫平了衣角。

    皇祖母那日並沒有以往見到素白而引發的歇斯底里,衆人慶幸之餘,皇祖母又是誰都勸不得的執拗,瞅着窗外飛雪迎春,必要去御花園看看那些開得正豔的臘梅。衆人苦勸不住,便只說找人折兩枝臘梅供在瓶裏來賞。

    金黃色的臘梅插在大紅色手繪五福捧壽的花瓶裏,她與蘇暮寒一人捧着一瓶呈到皇祖母面前,淡淡的香氣彌散開來,皇祖母臉上漸漸有了笑意。那一夜的外婆興致極好,笑鬧成孩子一般,吩咐人找了許多玩意兒,又是擊鼓傳花,又是抽籤數點子,直鬧得子時將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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