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九重薇 >第二百五十章 布穀
    依舊是多年前的習慣,皇太后安歇,從不需要別人值夜。

    白嬤嬤輕輕吹熄了皇太后紫檀木拔步牀前的絹紗宮燈,將茶溫在茶套子裏,輕手輕腳擱在炕桌上。又放下豆綠的描銀敷彩紗帳,貼心地留了外廂一盞燈燭,才替皇太后掩上門。

    燈燭昏黃,搖曳着映上秋香綠的窗紗。皇太后才待朦朧睡去,便聽得窗外依稀有布穀鳥的聲音,清脆婉轉而低沉,聽得皇太后精神一振。

    皇太后坐起身來,在寢衣外頭披了鬱金色攢花如意紋的帔子。她撮起嘴脣,竟也發出與那布穀鳥相似的鳥啼聲,似是應答,又似是相合。

    片刻功夫,臥榻後的牆壁上,傳來輕輕的叩擊聲。

    皇太后不知扳動了哪裏的機關,那重重帷蔓之後的牆壁上竟打開一扇暗門,露出一身墨衣的老太君,帶着與年齡不相符的頑皮笑意立在寢殿裏。

    布穀鳥叫聲清脆悅耳,已然立在甬道上的白嬤嬤倏然立住了腳步。

    寢殿外頭,她悄悄折返,軟底高幫的宮鞋踩在鋪着萬字不斷頭的古銅色地氈上,沒有一絲一毫的動靜。

    白嬤嬤立得往前,她的影子模糊而蕭瑟,似是被風一吹,便會散在風裏。

    白嬤嬤將臉貼在縷刻着夕顏花的窗棱上,透過那盞刻意留下的燈燭往裏頭看。初時只有皇太后一人的影子,漸漸便變得朦朧起來。

    無聲地嘆口氣,望着那盞如豆的燈火,白嬤嬤揪住自己衣裳的前襟,似是呼喚着一個人的名字,竟流下了渾濁的淚水。

    拼盡全身的力氣再次輕手輕腳闔上大門,她倚在皇太后寢宮的朱漆楠木鎏金大門上,瘦小的身軀慢慢滑落下來,一直委頓在冰涼的石階上。

    夜雲輕流,不知何時遮住了一輪將滿未滿的圓月,白嬤嬤孤寂的身影如一葉扁舟,風雨飄搖。

    閣老府裏,夏鈺之與祖父說了半宿話,因怕耽誤祖父休息,有些事還未來得及詳議。回到自己外書房內,夏鈺之了無睡意,吩咐小廝泡了一壺唁茶靜坐。他再次梳理着這次遠行的蛛絲馬跡,想着明日如何面聖。

    不知怎得,卻又時時回想這一路行來,慕容薇與溫婉異於常人的親厚。

    妹妹是慕容薇的伴讀,打小的情誼擺在那裏,身上又有着郡主的封號,尚且言語謹慎,與慕容薇之間半臣半友,始終有着君臣之分。

    溫婉不過是宮中的尚儀,一向對慕容薇敬而遠之,兩人卻好似驟然間有了同舟共濟的默契,這段時間更是頻頻同進同出。

    聞得妹妹說,夜深人靜時,慕容薇時常請溫婉過去說話。就那樣屏退了衆人,在慕容薇那間安靜的畫室裏,兩人一說就是大半宿。

    女孩子家能有多少祕密,值得夜夜朝朝,總有說不完的話題?

    夏鈺之眼前閃過某些出行時的畫面,相信自己的判斷不會出錯,溫婉身上必然還有問題。既然已被楚朝暉收爲義女,尚且客氣地喚蘇暮寒做世子,是打什麼時候起,她與妹妹一樣,敢喚慕容薇做“阿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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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根本不是宮內的尚儀、亦或安國王府的義女有資格喚的名字,偏偏慕容薇答得自然,聽不出一絲一毫的勉強。

    想到溫婉與蘇暮寒相似的面龐,夏鈺之心中有更大膽和匪夷所思的猜想。莫非蘇大將軍與夫人雖然伉儷情深,早些年卻在外頭有明珠遺失?卻又是如何牽扯上週夫人?他爲自己這個假設隱隱蒼白了臉。

    夏鈺之苦思一夜,簡直想破了腦袋。直至天際隱隱泛白時,纔拿涼水淨了臉,打起精神換過朝服準備入宮。

    夏日芳菲,晨縷初綻,點點碎金嬌豔,鋪陳了一路繁花爍爍的甬路。

    慕容薇離宮三月,越發牽掛年邁的皇祖母,第二日一早便去向皇祖母請安。

    初夏的壽康宮內濃蔭匝地,蒼松與碧梧挺拔而立,煥發了勃勃生機。兩道碧水盤繞而過,映着殿角朝陽,有着莊嚴的輝煌。

    慕容薇仔細端詳,不知是不是心情使然,總覺得以前的壽康宮處處衰草枯堂,宛如遲暮的老人,如今卻似枯木逢春,重新生機盎然。

    宮人進去通傳的光景,慕容薇便立在廊下靜靜凝望,仔細端詳着這個與浣溪堂內佈局幾乎一模一樣的地方。

    以夏鈺之的急性子,昨晚必定已然向老太君求證,老太君也必定會不吝言辭,仔仔細細說給他聽。兩位老人家守了許多年的祕密,還有她們肩挑的重擔,終將傳給年青的一輩。

    風雲即將迭起,眼望天跡彩霞鋪沉,雲捲雲舒,慕容薇驀然感到責任重大。

    古舊的湘妃竹簾以濃墨書寫,繪以西霞萬里山水長卷,氣勢磅礴大氣。簾子一掀,從裏頭被白嬤嬤輕輕打起。平日不苟言笑的老婆婆望着門前靜默的慕容薇,如今眼裏滿是慈愛的笑意。

    秀才醫生本是慕容薇所薦,前幾日夏老太君纔給太后娘娘說的實話,如今白嬤嬤再看慕容薇,便是打心眼裏喜歡。

    白嬤嬤殷勤和氣,微笑着福身請安:“大公主回來了,太后娘娘正念叨着您。”

    慕容薇虛扶一把,望着白嬤嬤的微笑,始終看不透真僞。她敬着皇祖母宮中的老人,客氣地回了半禮,只覺得眼前人遙遠而模糊。

    那一小撮被自己藏起來的香灰終究是還未解開的迷題,她對白嬤嬤沒有了往日的尊重與親近,添了淡淡的防備。

    皇祖母的寢宮裏,軒窗半開,朝陽與清風都從鏤刻着夕顏花的窗扇清盈地篩落進來,透氣而敞亮。

    慕容薇深吸一口氣,肺腑裏只有庭院境松柏與翠竹的清幽,沒有往日那種舒緩的清梨檀,眉頭不覺微微舒展,向白嬤嬤問道:“皇祖母夜裏歇得可好?如今不用燃香也能安眠麼?”

    白嬤嬤得體地答着話,臉上笑意一直不減:“秀才醫生說了,那香對病人不好,不許燃香助眠。如今喫着他的藥膳,到比從前睡得實了些。”

    一行說着,白嬤嬤又打起一道珠簾,才進了皇祖母的內殿。慕容薇瞧見正中的羅漢榻上,皇祖母笑咪咪盤膝而坐,雍容而尊貴,精神十分矍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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