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九重薇 >第四百三十四章 香火
    錢唯真滿面陰翳,那陰冷又狠厲的神情瞧得錢珏心間一顫,惶急地問道:“父親難道不喜歡兒子留在身邊?”

    “你瞧瞧朝中官員,有哪一家是幾個兒子都放在京中?如今錢家大廈將傾,你還在打自己的算盤,做你的春秋大夢。”錢唯真餘怒未消,心口又是一陣尖銳的疼痛,他顫顫巍巍解了裏衣的荷包,取出一粒救命的丸藥。

    錢珏趕緊搶步上前,將案上的茶盞端起,瞧着錢唯真服下丸藥,又輕緩地拍着他的脊背,替錢唯真順氣。

    手下不停,錢珏腦中也未閒着,卻是多少幅畫面同時閃現,又轟然一聲,如暴風驟雨一般碎裂成片。

    蝕骨的涼意在這個清秋天寒的夜間悄悄蔓延,似亙古不化的萬年玄冰,一點點一滴滴都凝結在他的心間,他整個人宛如泥塑木雕一般。

    放眼京師,夏閣老府上權傾朝野,卻將二子卻放到了廣西偏遠之地;李之方是新任的邊城元帥,握有調動天下兵馬的龍形兵符,卻只有大兒子留守京中,他與二子同時駐在邊城。

    再往近裏說,新任的閣老次輔陳如峻如今聖眷優渥,又沾着皇親,兩個兒子一前一後任命,卻都放在了江陰。

    若論起聖心眷戀,這幾家自然都排在錢府的前面。這本是帝王御下之術,他已然有兄長在兄做官,這天大的好事又如何能輪到自己身上。

    方纔那股寒氣又如臘月飛雪,片片覆上他的心間,靨深深浸入骨髓。

    錢珏電光火石之間便想了個通透,臉色變得煞白一片。望望臉色還有些灰白的父親,他呢諾着問道:“父親的意思,陛下這是要斬盡殺絕?”

    錢珏不笨,從小經錢唯真親手調教,如今又外放了多年,看慣了仕途升遷與消亡不過都在帝王一念間。

    今日金鑾殿上紫袍客,明日便是下詔獄等待斷魂刀。成也帝王、敗也帝王,風雲突起一夕變天的事情太多,只是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輪到自己府上。

    若不是嫉妒兄長能留在父親身邊沾着餘蔭,被這一葉障目,錢珏早該看清形勢,如何會身陷網中而不自知?

    事到臨頭,錢珏反而冷靜了下來。他輕撫着父親的脊背,待父親的呼吸漸漸平穩,這才淡然起身,向錢唯真說道:“若是錢家真到了這一步,兒子自當與父親和兄長同樣支撐門戶,卻要留下一根香火獨苗。”

    錢珏在等待吏部的文書,不能私自離京。他的媳婦與兒子身上卻無封誥,依然可以暢行無阻。短暫的思考之後,錢珏將自己的想法向錢唯真和盤托出,要將妻兒送往杭州岳父岳母那裏暫避風頭。

    如此一家人骨肉分離的下下之策,見錢唯真竟不出聲阻攔,錢珏心上更是通透。他字斟句酌地問道:“父親,局勢真到了如此糟糕的地步不成?”

    不過幾日的煎熬,錢唯真鬚髮間添了幾多灰白,他無力地面對錢珏的詢問,重重吐出一句:“只希望我是杞人憂天,不過,咱們終是未雨綢繆的好。哼哼,若是狗皇帝逼人太甚,我錢唯真也不會給他好果子喫

    。”

    話說到最後,已然變成一聲困獸般的怒吼。錢珏生怕父親再牽動心疾,慌忙上前替他順氣。

    既然說到這一步,父子之間也無須隱瞞,錢唯真曉諭次子,若是姑蘇風雲突變,杭州離得太近,並不安全。

    唯今之際,先假託將兒媳與孫子送往杭州親家那裏暫住,實則中途轉彎,沿水路直奔康南,徹底脫出崇明帝的手掌心。

    不僅如此,長子錢玟的家眷,他也想如法炮製。

    當斷則斷,纔是大丈夫行徑,錢珏並非狠不下心。

    只是想着明日一別許就是咫尺天涯,他自成親以來,與妻子雙宿雙棲,舉案齊眉,從無一日分離。眼看着便要天人相隔,心裏自然痛徹難當。

    想着妻子暈船有些厲害,此去康南水路居多,那嬌滴滴的人一路肯定吐得七葷八素。錢珏小心地問道:“父親在建安也有產業,將她們母子送往建安可好?”

    錢唯真如何不曉得兒子的擔憂,喟然道:“兒媳暈船,父親如何不曉得?你細想想,建安太子秦恆上次來皇城便露了個聯姻的話題,聖上並未回絕,今次必然舊事重提。若是兩國成了姻親,將她們母子放在建安還有什麼安全可言?”

    姜畢竟是老的辣,只這一瞬間錢唯真便將局面分析透徹,錢珏深以爲然,只好讓妻子喫些苦頭,保住將來的平安。

    父子二人這裏議定,錢珏當夜便說動妻子明日一早動身。待捱得三五日,錢唯真再安排長子的家眷離京,讓家中婦儒在康南團聚。

    家人安危當頭,錢珏自然一力應承。告別了錢唯真,他心事重重退出書房,往錢夫人的正室走去。

    遙遙聽得正室裏一片歡笑,天青色燈籠溫暖又清透的光澤與天上瓊華相映,依稀能瞧見正房院中一片斑駁的花陰。

    夾着母親與妻子溫柔的笑聲,兒子脆脆的童音格外惹人愛憐。離着仲秋團圓宴不過幾日,竟然已是冰火兩重天。

    錢珏不禁手扶着路旁一樹老梅的虯枝,平添了幾多傷感。

    身爲男兒,自然不能只圖自己的苟安,置爹孃的安危於不顧。這一刻,錢珏與兄長錢玟爭長道短的私心早已偃旗息鼓。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平息自己五味陳雜的心情,然後露出一貫溫煦的微笑,緩緩踱到蕪廊下,要值守的小丫頭通稟。

    月上柳梢時,錢珏一手挽着妻子,一手抱着兒子向母親告退。錢夫人不放心小孫子,殷切囑咐道:“如今秋涼,莫不當回事。到了外頭先披上斗篷,給寧哥兒戴上帽子。”

    錢珏恭敬地應着,妻子已然接了丫頭遞過來的兜帽,,替兒子帶上,一家人這才告辭退了出來。

    兒子溫軟的小手繞在自己頸間,是天底下最難得的親情。妻子身上獨有的茉莉香氤氳,依然環繞在自己四周。

    過了今夜,這一切或許便會成爲永久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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