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九重薇 >第四百八十二章 蛻變
    堂堂大丈夫,一生被名利所累的人多了去,真正難尋幾個人能似阮夫人這般拿得起放得下,由衷令人欽佩。

    溫婉細細沉思,像阮夫人這般洗盡鉛華、重做羹湯,纔算得上是真正放棄從前,拋開身份的逍遙。

    到是祖父揹負着沉重的家世,這一世雖然口口聲聲超脫,卻從無一日真正放下心間的枷鎖。

    去探望祖父與舅舅一家時,溫婉特意帶了幾樣阮夫人店裏的點心,言談間特意提及這位阮夫人的爲人,將她的事蹟說與祖父聽,話裏話外十分推崇。

    聽過了幾次,周老爺子偶爾會陷入沉思。品着軟糯松香的點心,那顆自以爲冷寂的心也不再輕鬆,而是開始變得波濤洶涌。

    晚間請老妻炸了一碟花生米,斟了一壺米酒對月獨飲,周老爺子望着一地的瓊華髮楞。溫婉的舅舅生怕夜涼,出來替父親添衣,瞧着父親凝眉不語的樣子,不覺放慢了腳步。

    周老爺子喟然輕嘆間,望見兒子立在樹下止步不前。燦燦清輝將那個瘦削的身影拉得格外頎長,兒子高大的身形似是撐不起身上一襲青衫,黑髮吹拂間平添了幾分蕭瑟的模樣。

    招手要兒子過來,溫老爺子將面前的酒斟了一杯遞到兒子手中,自己也端起杯來輕抿了一口,緩緩問道:“婉婉白日裏說的阮夫人,你覺得可是個人物?”

    經年的貧寒,溫婉的舅舅雖然身材高大,卻單薄輕瘦。他眼中含着些雋秀,儒雅的書卷氣撲面而來。

    面對父親的垂詢,他恭謹而有禮地答道:“兒子又不認得本人,只不過聽婉婉提了幾回。聽她的說法,行事算得上磊落,也是性情中人,只是不敢憑着幾句話便斷定什麼。”

    周老爺子似是心有千千結,每個結都難以解開。他飲盡杯中酒,悵然離身,覆手立在樹下。轉而凝望兒子清雋如水的瘦顏,一時欲言又止,良久才說道:“你容我再細想想”。

    夜來自是輾轉難寐,以爲如過眼煙雲的舊事都跨越時空,再次清晰地聚攏在腦海中閃現。

    周老爺子怕驚動老妻,索性悄悄起了向在,披衣立在窗前,回想起了他這一脈幾代人隱姓埋名的生涯。

    說是與大周朝毫無瓜葛,其實從來沒有哪一代人是真正放下心中的仇恨。反而隨着時間的推移,更隨着日子貧窮的日子越發捉肘見底,每一代人心底的恨意都在成倍的疊加。

    百年前大周朝那最後一位公主含恨留下的狠話,成了他們這一脈人剪不斷理還亂的枷鎖。說是從此與大周無礙,與其是想撇清,不如說是放不下最沉重與難耐的清高和孤傲。

    說起來,活得真叫糾結,更可以說是窩囊。

    前頭幾代人仗着有公主殿下與她的養母留下的財寶,可以當做家用,到也衣食無憂,能過上安穩日子。到了周老爺子這一代,打從他父親手中得了傳承,已然家徒四壁。除卻滿滿的幾櫃藏書,再無可以果腹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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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p;細細算來,最對不起的便是自己的女兒、溫婉的母親、如今襄遠伯府裏方纔熬成平妻的周若素。

    當年家中貧寒,兒女忍凍捱餓,小孫子嗷嗷待哺,周老夫人也曾苦求他放下芥蒂,憑着滿腹才華去考取功名。

    不求他能入朝爲官,只求拿一點微薄的俸祿。即便只做位私塾先生,靠着幾兩銀子的奉束,一家人也能勉強餬口渡日。

    周老爺子偏是死咬着牙根,望着廚房裏空空的米缸,就是不肯鬆口。

    即不肯承認自己大周后裔的身份,與蘇家族人同流合污,又不屑考取西霞的功名,做一介小國的臣民。

    說穿了,還是拿着自己的身份作祟。依舊覺得自己是高人一等的皇室血脈,不願委屈自己做這些亂世裏崛起的小國國民。

    那一夜薄衾冷如冰,孫子因飢餓而時斷時續的哭聲不時盈耳,老妻流着淚的雙目赤紅,翻箱倒櫃尋不出一點救命的東西。

    若不是女兒周若素瞧着家中實在不濟,賣身進了襄遠伯府,捧回救命的銀子,周老爺子實在無法想像,一家人如何能渡過那個缺衣少食的嚴冬。

    犧牲了女兒,心裏未必不痛,周老爺子想得更多的卻是就此留住了兒子這一脈的清貴。昔年以爲是正確的抉擇,隨着時日的推移,越發如蝕骨的痛苦,蠶食着他漸漸蒼老的心。

    女兒進了襄遠伯府,所受的苦楚罄竹難書,幾次險些賠上性命。若不是溫婉當年與安國王府接緣,有了安國夫人這個強有力的眯着後盾,在那外表錦繡內裏卻是齷齪的襄遠伯府,女兒與外孫大約早成了一縷幽魂。

    周老爺子看似堅強的僞裝、經年的歉疚與痛苦,都在阮夫人這樣的弱女子行事面前變得分崩離析。

    一樣是亡國之人,放下便是放下,阮夫人如今活得逍遙自在,自己卻依然不肯放逐自己自由,還要將這枷鎖一代一代傳下去,導致兒孫受累。

    自己的執意早已鑽了牛角尖,不允兒子參加西霞的科考,卻名正言順花着女兒與外孫女的孝敬。她們一個是襄遠伯府的平妻,一個是宮中的尚儀、未來的郡主,所衣所食無一不是西霞的俸祿。

    自己的一番清高,前頭很應該加個假字。依然是意難平,虛榮心作祟,枉讀了聖賢書,枉顧了禮義廉恥。

    這一夜便是周老爺子脫胎換骨的蛻變,至天邊露出第一縷晨曦,橘紅的朝霞灑落窗前,又爬上週老爺子皺紋斑駁的容顏,他竟毫無疲態,反而露出輕鬆又釋然的笑容。

    託暗中保護自己一家的暗衛傳話,周老爺子說有十萬火急的要緊事,要在第一時間與夏鈺之會晤。

    兩人在周老爺子的書房落坐,周老爺子攤開一張雪白的雪浪紙,又指了指案上的硯臺,示意夏鈺之磨墨。

    蘸着濃濃的墨墨,周老爺子憑着記憶勾畫印在腦海深處的東西,無數筆線條自然又流暢,這張圖雖然從未繪製,卻早已深深印在他的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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