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九重薇 >第五百零五章 焚身
    那些紅黃相間的佛幡在夜風中飛舞,添了些神祕的色澤。方纔擺上供桌的點心散發着油脂的清香,西方三聖依然慈眉善目。

    白嬤嬤眼中無波無瀾,將那宮裝女子拋過來的錦囊收在懷裏,拜謝她按時賜藥,又恭敬地問道:“右使還有什麼吩咐?”

    被稱做右使的女子幽然間一嘆,說話間添了些不甘:“本想着將楚皇后斬除,給明日的冊封禮添些熱鬧,奈何人算不如天算,只除去了慕容薇身邊一個無足輕重的嬤嬤,到可惜了教主千辛萬苦得來的好東西。”

    說話間,那宮裝女子一直籠在披風裏的左手伸出,纖纖玉掌上頭託着一隻巴掌大小的紅木填漆匣子。

    她眼裏透出些許的疲憊,沉聲道:“喬浣霞如今已經復原,一把年紀了不曉得頤養天年,卻總是忍不住蹦躂,私底下與莫浣蓮來往太密。這兩個人都是一肚子陰謀詭計,只怕會破壞教主的大計,斷然不能再留她在世上。”

    夜風嗚咽,宮裝女子覆面的青紗愈發舞動如水,添了絲絲詭異,合着她森然又兇狠的那雙眼睛,如來自地獄的修羅。

    一隻匣子重逾千鈞,白嬤嬤渾身打個寒噤,無端想起方纔枕蓆間皇太后那滿頭蕭瑟的銀絲,心上一陣酸楚。她雙手去接那個匣子,似是不能承載那輕飄飄的重量,低聲問道:“敢問右使,這是何物?”

    宮裝女子聞言,眼中露出動人的笑意,那雙美目被兇惡扭曲,似毒蛇吐信般滲人。燈火朦朧下,那一口細緻的糯米牙十分整齊好看,她咯咯嬌笑着,透出幾分囂張:“這個麼,苗疆祕地的龍膽草,好東西啊。”

    龍膽草的名字,白嬤嬤從未聽過。能叫右使這般慎重送入宮中,大約是十分霸道的毒物。她託着那隻匣子,雙手不由自主的微微抖動。

    一塊鮮紅的佛幡被風吹動,撫到白嬤嬤狀若死灰的臉上。她俯着身子,貌似恭敬,心上卻如烈火油烹,努力維持着平靜的聲音,繼續問道:“需要老奴如何去做,請右使明示。”

    “兵不刃血纔是最好的解決方式。那死老太婆對你的身份從未懷疑,你在她身邊,有足夠的機會下毒。這苗疆祕藥你先收好,只待這幾日主子吩咐動手時,我自然會叫你知曉。”

    宮裝女子依舊將雙手籠回袖中,拉了拉身上的斗篷,似是不耐小佛堂的寒冷,打算抽身退去。

    見白嬤嬤還想再問,宮裝女子臉色一沉:“你好生收着,該用時我自然會吩咐。”她彎下腰來,尖尖的食指挑起白嬤嬤的下巴,眼中鋒芒稅利:“白芷,老實說這次的事教主十分生氣,這解藥還是我苦苦替你求來。若這次再有什麼閃失,你和你弟弟的安危,本座便不能保證。”

    白嬤嬤俯在地下,冷漠如水的神情終於有了一絲動容。若這世間還有什麼叫她牽絆,自然是親弟弟的性命。

    燈火搖曳下她的身子微微一顫,跌坐在地面上,嗓間漫過一聲低沉又壓抑的嗚咽,很快便止住了

    聲音。那女子滿意而笑,露出得意的神情:“你好好等着吧,不幾日這宮裏便又有一場大戲。”

    燈火漸暗,那女子又轉身佛像身後,一時沒了蹤跡。

    白嬤嬤枯坐地上,聽得聲息漸無,方纔的面若死灰分毫不見,她從地上爬起來,撣撣身上的灰塵,露出平靜又絕望的神情,重新跪回到佛前的蒲團上。

    《無量壽經》從未如今日這般替她指明瞭方向,白嬤嬤一遍一遍頌着,速度越來越快,心也漸漸如明鏡不落塵埃。

    沙漏緩緩,一夜飛逝。直待天邊堪堪露出魚肚白,白嬤嬤才精神抖擻地從蒲團上爬起來,回去自己房間稍做歇息。

    縱然整晚不曾闔眼,白嬤嬤一點沒有精神頹廢的樣子,彷彿卸下心頭大石,是這些年從未有過的輕鬆。

    她燃了枝檀香,盤膝坐在臨窗的大炕上,又回想起當年弟弟那幼小卻清澈的笑顏,發出一聲淒厲的低吼:“弟弟?我弟弟若是還在世間,更不會容我做這些傷天暗理之事”。

    右使帶來的荷包還籠在自己袖中,白嬤嬤嫌棄地拿出來,連荷包都不曾打開瞧一眼,就連同解藥隨手往燃着的香爐中一扔,由着那香甜萎靡的味道漸漸散在檀香的凝練厚重中,散失到無影無蹤。

    當年被迫服下那暗紅的丸藥,長達十餘年時光裏,她每月都有那麼一夜,要瞧着自己筋脈寸寸突起,感受着如有重重烈焰在自己體內焚燒的苦痛。

    烈火焚身之苦,非常人意志能壓制。白嬤嬤偏不服輸,她求得皇太后的允諾,去文曲閣中尋了許多古舊的醫書,慢慢琢磨減緩痛苦的法子。

    年久日長,她學會了以痛解痛、以毒攻毒,早已不需要千禧教主的賜藥,更無時無刻不想着要脫離千禧教的魔爪。

    離天明還有小半個時辰,白嬤嬤沐浴完畢,換了一身元白色的交領寢衣,默默躺到榻上閉目養神,思忖着往後的道路。

    宮燈裏的紅燭還未燃盡,一盞素紋宮燈如水,些許昏黃的燈火映着白嬤嬤老邁的身子。她根本無法入眠,霍然坐起身來,捲起寢衣寬大的褲角,蒼白浮腫的腿上全是深深淺淺的疤痕。有的年久日長,有的還泛着暗紅的印跡。

    每當自己配製的解藥壓制不住那烈火焚身的痛苦,她便會毫無猶豫地拔出藏在枕下的尖刀,乾脆利索地刺在自己腿上、胳膊上,讓這些刺骨的疼痛代替那寸寸筋脈突起的難耐。

    這麼多年,自己刺了自己多少刀,白嬤嬤早已數不清,只曉得自己腿上與胳膊上新傷疊着舊傷,再無一寸完好的地方。

    她撫摸着那些暗紅的傷疤,想起右使那幅施捨的嘴臉,露出輕蔑的笑意:“烈火焚身?烈火焚身的痛怎及得把心放在油鍋裏煎熬?”

    頌過的經文如清涼的甘露,撫平了白嬤嬤乾枯無助的心。今夜太后娘娘臨睡前的那句輕嘆,一直在她的耳畔回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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