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味結同心 >第十一章 鹹(中)
    何家的這場大火,燒足了一天一夜。

    不但把四進三間的何家大院燒成了一片廢墟,還殃及了周遭的十來戶街坊,將以何家爲圓心的十來丈方圓燒的一片狼藉。

    而且這些街坊當時大多都在何家堵門,預備分羹。爆炸聲起,別說根本來不及回家搬移物件、收拾細軟,有的甚至於都沒能從何家逃出來。

    至於死傷,暫且還尤未可知……

    對於沙河鎮的百姓們來說,尤其對於何氏族人還有一衆街坊們來說,這天註定是他們有生之年,最爲驚心動魄的一天。

    甚至於還要遠超過眼下溫水煮青蛙的旱災。

    或許很多年後,他們都不敢回想,就因爲他們的一念之差,因爲他們的一時貪念,因爲種種因緣際會,他們究竟給旁人也給自己造成了多大的傷害。

    何家轟燃爆炸的那一瞬,突如其來的地動山搖,驚的一衆一頭霧水的闔鎮百姓四散奔逃,場面一度混亂無比。

    直到火球四濺,沖天大火映紅了半邊天,空氣中飄蕩起叫人窒息的煙塵來,大夥兒這才知道,“五味和”何家走水了。

    水火無情。

    又正值久旱,百物燥烈,遇火即熾,老百姓們最怕的還不是出日頭,而是走水。

    畢竟還不比鄉間,鎮上的百姓俱都聚居而住,木樓瓦房鱗次櫛比。

    真個大火一起,哪怕沒有歪風助陣,就算還有風火牆能夠阻斷火源,仍有可能火燒連營、殃及四鄰,甚至於整個鎮子都有可能會被大火吞沒。

    所以即便面對旱災人心惶惶,官府也沒忘再三曉諭百姓,要求各家必須排門挨戶地設置防火設施,先前是水缸水桶等物,到如今就連人畜飲水都能問題,能用來滅火的也就只有沙土了。不過那些個但有能力的大戶人家,也會盡量多的準備麻搭、釣索等等的救火器具。

    至於鎮子上頭,更是嚴督火甲,每日都有總甲一名,火夫五名,有鑼有鼓,有梆有鈴,日夜在鎮上穿街過巷的巡更,就是爲了時刻提醒監督百姓早起晚眠,小心火燭。

    哪裏知道日防夜防,還是沒能防住。

    自是救人救火要緊的。

    畢竟不是所有人都像何滿倉那般無情且無知。

    更何況就算不是爲了救人救火,也得自救。

    可何家前後幾進院落已經連成一片火海,血肉之軀根本近不得身,更別說救人救火了。

    而且大大小小的火球“嗖嗖”地迸向四面八方,爆炸聲不絕於耳,火光四射,周遭很快就有房舍跟着轟燃炸膛,火勢迅速蔓延,饒是沙土也再難滅火,只能拆房子。

    又在周遭接連拆掉了十來間宅子,才總算趕在日落之前,阻斷了燃燒源,保住了已經被薰的烏漆墨黑的沙河鎮。

    看着一人高的火焰在沙土築成的隔離帶前不甘不願地止住腳步,顯露頹勢,所有人只差一丁點兒就要從腔子裏蹦出來的一顆心,這才緩緩落地。

    也是直到此刻,纔有人痛哭出聲。

    民間房舍也許修建的並不精巧,卻是人們安身立命的所在,一旦焚燬,人們就必然無家可歸,甚至於露宿街頭。

    無數人站在隔離帶前,呆呆凝望着不遠處仍舊濃煙滾滾的方向,也是家的方向,卻不知道該說些甚的。

    只有烏黑麪孔上被淚水沖刷出來的兩道淚痕,在訴說着絕望同無可奈何。

    眼淚早已哭幹,他們該去怪誰!

    一個白天的工夫,已經足夠他們瞭解前情後狀了。

    闔鎮周知,不但蓄意縱火、殺頭都不夠抵債的罪魁禍首何員外沒能逃出來,何家一家五口,老老少少,無一倖存。

    甚至於何家的老管家同好些個家丁夥計,以及暫不可考的何氏族人同街坊,亦都沒能逃過一劫。

    起碼直到這會子,仍舊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他們該去怪

    誰?

    死人何員外?

    還是老天爺?

    就有人倏地想起了他們的“帶頭大哥”,另一個罪魁禍首,何滿倉來。

    瘋了似的在人羣中尋找着何滿倉同其家人的蹤跡:“何滿倉這個畜生在哪裏?要不是他狼子野心、步步緊逼,何員外怎的可能心存死志,要同他同歸於盡!”

    原來他們不是不知道!

    原來他們甚的都明白!

    卻絕口不提自己在這場完全人爲的災難中,又充當了何等的角色。

    但到了眼下這個地步,無數人都急需一個出口。

    他們的絕望、憤怒、後悔、無措……他們的痛,都急需一個出口,才能支撐他們不倒下去。

    不管這個出口是甚的,人也好,東西也罷。

    何滿倉?

    那就何滿倉好了!

    他們的眼裏瞬間重新燃起了火花。

    牆倒衆人推,何滿倉就這樣成爲了衆矢之的。

    人羣中卻有人咬牙切齒地道:“那個畜生急着去貪親叔叔的傢俬,這會子叔侄倆恐怕已經在陰曹地府接上頭了。”

    死的這樣輕鬆,實在是太便宜他了!

    不可謂不刻薄的一句話,卻叫所有人一口氣梗在胸口,上不去,下不來。

    最後一絲希望都被打破,瞬間有人崩潰,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大哭大罵。

    哪怕已經哭幹了眼淚,哪怕已經罵不出聲。

    也有人呆呆地望着滿天的星斗,眼睜睜地望着繁星一點一點移近眼前,也把夜空越推越遠,夜色越來越深沉……

    這一夜,註定是個不眠之夜。

    卻在將近天亮的辰光,有個僥倖逃脫的傷患命硬醒來,一睜開眼睛,顧不得呼痛,先給大夥兒帶來了一個叫他們振奮的重磅消息:“何滿倉那個斷頭鬼就是個禍害,命且大着呢,拼了命的拉咱們墊背替死,他自個兒可是奪了何員外的褡褳拔腿就跑了。”

    還語出驚人地道:“何員外可不是被火燒死的,他是生生被何滿倉那個沒有人倫的畜生打死的。”

    不知道是可悲還是可嘆,除了些許幾個何氏族人之外,幾乎沒有人關心何員外是怎的死的。

    他們只關心何滿倉是不是真的還活着,更關心一個關鍵詞——“褡褳”。

    不禁紛紛揣測,何員外的褡褳裏都裝了些甚的。

    有沒有房契地契,有沒有金銀細軟?

    數十戶街坊無家可歸露宿街頭,不但居住了一輩子的房屋被付之一炬,多年的積蓄付之東流,甚至於還失去了家人。按理來說,不管是縱火還是失火,火頭,也就是起火之家,都是應該賠償損失的。

    只何員外一家子死絕了萬貫家財,甚的都沒留下,而何滿倉的家也在這場火災中被夷爲廢墟,人們翻遍整個沙河鎮,掘地三尺,都沒能找到何滿倉及其家人的蹤跡。

    這才意識到,何滿倉很有可能已經眼見情勢不妙,帶着何員外遺下來的金銀細軟房契地契跑路了。

    不過,任誰都沒有料到的是,面對旱災一直裝聾作啞、多有推諉的衙門這時候竟站了出來,第二天就露了面。

    原本還以爲只是走個過場,哪裏曉得,不出幾天光景就有消息傳來。

    何滿倉及其家人已被捉拿歸案,一旦詢明情節確實,何滿倉實乃不逞之徒煽惑饑民劫擄大戶謀爲不軌、乘危搶火,既將稟請就地正法,以遏亂萌,而靖地方。

    與此同時,還令所有苦主將所燒所損之物折爲銀數,既然何家已經滅門,那麼縣太老爺即將做主,以查獲贓款賠償一衆苦主……

    消息一出,就連何氏族人都再顧不上何滿倉的死活了,而疑竇重重的何家滅門慘案,也就這樣不明不白的不了了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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