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班醫生很快給阿珠安排好了病牀,還是一個單間。我作了自我介紹,說明自己是導師的學生。值班醫生頓時熱情了起來,“馮醫生,那你看看是不是需要給她輸點液呢?”

    我搖頭,“不需要。她一會兒就會醒過來的。你是進修醫生吧?以前我怎麼沒有看到過你啊?”

    “是的。我是到這醫院來進修的。馮醫生,你有什麼事情的話就麻煩你吩咐好了。”她回答說。

    “這樣,麻煩你幫我看住她一會兒。千萬不要離開。她受到了點刺激。我出去一會兒。”我說道。

    “這樣啊。行。馮醫生,你看需要通知她媽媽不?”她問道。

    我心裏猛然地疼痛了一下,搖頭道:“不用了,她就是才和她媽媽吵了架。”

    “這樣啊,那你去忙吧。我幫你守一會兒她就是了。”值班醫生說。

    “千萬不要離開她,半步也不行。我馬上就回來。麻煩你了。”我再次吩咐道,隨即去到陳圓的那間病房。我想趁阿珠昏迷的這個時候去看看陳圓。

    陳圓依然昏迷着,現在我沒有時間和她說話,因爲我擔心阿珠會馬上醒轉過來。於是我去問了護士陳圓的情況,我最關心的是這個問題:“她長褥瘡了沒有?”

    護士回答說:“沒有,現在的天氣比較寒冷,而且我們給她上的特護。”

    我頓時放心了許多,隨即又問道:“還是堅持每天去做高壓氧嗎?”

    “是的,每天一次。不過費用有點高。馮醫生,你愛人的賬戶上好像沒多少錢了,麻煩你明天去繳費吧。”護士對我說。

    “這麼快就沒有了?”我詫異地問,因爲入院的時候我可是繳了五萬塊錢的預交款的。

    “高壓氧的收費比較高,而且因爲她是昏迷病人,所以每天我們給她使用的都是營養液,還有這些監測設備的使用費用也比較高。而且又是單人病房。”護士解釋說。

    我點頭,“行,明天我就去繳費。”

    正說着,蘇華打電話來了,“馮笑,你們在哪裏呢?”

    “婦產科裏面。導師……哎!”我說,卻不忍把那個消息告訴她。

    “我馬上到。”她說,隨即掛斷了電話。我即刻朝阿珠哪裏走去,手機卻再次響了起來,這次卻是我父親打來的。

    我急忙朝病房外邊跑,因爲我不想讓我和父親的談話內容被這裏的人聽見。

    “爸,你們到了?”我問道。

    “剛剛到。剛剛上了林老闆的車。你那裏情況怎麼樣?見到你導師沒有?”父親問道。

    “她死了。現在她的女兒昏迷過去了正在醫院裏面。爸,今天晚上我可能回不來了,對不起。因爲我擔心導師的女兒出現意外,她剛纔就差點自殺了。今天晚上我得守住她,同時還要好好勸勸她。”我說。

    “她爸爸呢?”父親問道。

    “導師的愛人和另外一個女人好了,導師把他們倆都殺了,然後自殺。爸,對不起,我現在的心情也很不好,更不想導師的女兒再出什麼事情。”我說。

    “怎麼會這樣?”我從父親的聲音裏面聽出了他的震驚,“馮笑,今天晚上你就別回來了,好好勸勸你導師的女兒。我看這樣吧,現在你導師的女兒不是一個人了嗎?如果可能的話你讓她到你家裏來住一段時間,反正我們也在這裏,而且馬上要過年了,讓她和我們一起過春節最好,免得她一個人在家傷感。”

    “好的。我等她情緒穩定下來後問問她。”我說。

    父親掛斷了電話,我在病房的過道上呆立。我沒有想到這個世界竟然會變得如此無情,在這短短的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裏面,我竟然經歷了兩次這樣悲慘絕寰的事情。

    遠遠地看見蘇華在朝我站立的地方跑來,她越跑越近,很快就來到了我的面前,我詫異地看着她,因爲我發現她的頭上竟然頂着一些散在的、雪白的雪花。

    下雪了?

    “外面下雪了,好大的雪,想不到今年我們江南也會下雪,十年了,我們江南已經十年沒下過雪了。”蘇華對我說。

    真的下雪了。爲什麼偏偏就在今天晚上就下雪了呢?我心裏無限傷感地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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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江南少雪,即便有,薄如鵝絨,輕不壓枝,稍停已殘,青山隱隱。江南的雪極易觸發靈感,又極易引人悵惆。忽然想起魯迅的“那是孤獨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萬木凋敝,河湖冰封,北國即可進入一種肅殺岑寂式的清白世界,而江南惟有雪後纔會循入天地一籠統的純粹局面。

    我每天卻依然要往醫院跑。因爲醫院裏面有陳圓,有我們的孩子,還有病牀上的那些病人們。

    中午回家,從車窗看路上的行人,步履匆匆但不顯得慌張,帶傘的撐起手中的花傘悠然雪中漫步;沒帶傘的則裹緊大衣豎起領子,走一會兒便停下來跺跺腳抖一抖身上的雪花。忽然覺得自己很可憐,因爲我竟然不知道去享受這難得一遇的雪中勝景。我躲在車裏,像舞臺下面的觀衆在看着這個世界的人們。我發現,自己曾經是他們中的一員,但是現在卻逐漸在遠離他們而去。我的內心是那麼的孤獨,因爲我開始害怕這個世界。

    車停下,看到小區裏孩子們興奮的大叫:“下雪啦!下雪啦!”樓房裏呆膩了的孩子們,一個個從樓道里衝下來,來到空地上歡呼着,追逐着,雪成了孩子夢想的童話和遊樂園:安靜的孩子在雪花飛舞中伸出小手,去迎接這人間最晶瑩剔透的六瓣花;好奇的孩子伸出花蕊般鮮嫩的小舌頭,想嚐嚐這似鹽似糖的雪花滋味,然而,雪花這些調皮鬼啊,還沒等到孩子們的舌頭挨近,卻捉起了迷藏,使個隱身法衝孩子們眨了眨眼睛便不見了,只在孩子凍紅的小手中印出一個個溫潤的美麗圖案;貪玩的孩子像撲蝶似的追趕着雪花,或是突發奇想驟然駐足,像往日吹肥皂泡那樣,擡頭看準大片的雪花往空中吹去,呼出的是一股熱騰騰的白白的水汽,那碰到了的雪花眨眼間卻消融了,化作了一滴淚落在了孩子長長的睫毛上。

    我在想:我和陳圓的孩子什麼時候也能這樣?心裏頓時升騰起了一種希望。

    頓時感慨,仰頭去看天上。我發見,雪先是小片小片的飄灑着,落在屋頂上,屋頂便激動得潤溼了一雙雙遠眺的眼睛;落在防盜窗藍色的頂棚上,好客的防盜窗便讓她在那裏安家落戶了;落在行人的花傘上,發出極細微的一聲耳語。慢慢的,雪大起來了,像柳絮,飄浮任西東;像蘆花,綿軟潤如玉;像天鵝池裏的一羣白天鵝,翩翩起舞,風姿萬千;像萬千個瘋狂的玉蝴蝶,扇動着沒有一雙完全相同的翅膀撲下大地。路邊停泊着的車頂上,白雪開始越積越厚。漸漸的積得可以供孩子們收集起來打雪仗了。小區裏面一些長綠的灌木上也積起了厚厚的一層,蒼翠的葉柄處托起了白色的花朵。山茶們則飽滿健壯着,脣紅齒白中透着幾分嬌俏。

    頓時癡了,癡迷於這雪的世界,忽然發現雪下得更大了,頓時想起了這座城市外面的世界,或許,這場雪已經白了水杉和烏桕,白了小草和菜蔬,白了溝溝渠渠和田野……

    江南的雪來得唯美,是一種落地無聲、空谷映雪的寂靜美!江南的雪來得清純,像一位小家碧玉的女子巧笑嬌嗔,顧盼生情;江南的雪又帶着幾分驚豔,像剛出浴的少女,掩藏了三分秀峯疊翠,乍泄了七分冷豔光華。江南的雪來得從容淡定,又是這樣含蓄內斂。沒有寒風凜冽,不裹夾冰雹,不虛張聲勢,安靜得不帶一絲人間煙塵氣。她像極了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江南人,爲人處世,溫潤圓和;遇事待物,從容淡定,不惹是生非,能忍且忍:你給她十斤擔子,她悠然前行,你給她百斤重擔,她也能忍辱負重,低頭前行;江南的雪下得又有點那麼善解人意,彷佛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善於呵護疼愛的秉性,她生怕壓壞了身下的小草,有草木的地方,雪總是謙和地留些空隙,讓那些藏在身下的花花草草探出頭來透口氣,待陽光一來,就趕快退避三舍,化做雨水更護花去了。有了這雪的滋潤,草木和菜蔬非但不像北方那樣容易凍死,反而愈加蒼翠挺拔。

    江南的雪還是一種能讓人安靜下來的靈慧之物。只需佇立在某一處,靜靜的看那灰色天際雪花無聲的飄落,因爲江南下雪多無風,所以才能在那裏站得住,不受寒風侵襲之苦。靜靜佇立,周圍只有靜,只有靜才能使靈魂得到安頓。也許剛開始的佇立你還會有回憶,有人生的過往,有喜悅悲傷。以那樣的姿勢在雪中眺望,靜候。慢慢的,這天地唯一的白色和寂靜,便會把一個人靈魂中的浮躁和不安與滾滾紅塵中的燈紅酒綠、聲色犬馬生生剝離了,纔會聽到了微風拂柳,鳥鳴山谷,看到了春日花語柔情的仙境。使得堅硬的心一點點柔軟,然後心裏便有了感恩和感動。這剎那間便會有了感悟,醒來後才發現自己似乎已經不再是原來的自己。

    江南的雪儘管不像北國的雪下得那麼酣暢淋漓,野性十足。但卻溫情和富有靈性。站在這雪地裏,我在想:或許只有讀懂了江南的雪的人才明白什麼叫空谷迴音之美,什麼叫大愛無言之真,纔會進一步瞭解生命的豐滿和博大精深。

    可惜的是我發現自己依然讀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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