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達長途車站的時候他還沒有到。如今的長途汽車也經常晚點。我們國家的交通工具晚點的情況非常平常,不晚點倒是一件讓人覺得奇怪的事情。

    不過長途車晚點的情況在一般情況下還不是很嚴重,所以我大約只等了不到二十分鐘就接到了他。

    他隨身帶着一隻行李箱,除此之外別無它物。我們相見的時候沒有想象中的那種驚喜與熱情,只是相視一笑。他的模樣變化不大,只是看書去比以前沉穩多了。

    小時候我和他經常在一起玩,用親密無間來形容我們那時候的關係一點也不爲過。而現在,此時,我分明地感覺到了我們之間情感上的那種生疏。

    我從他手上接過行李箱,他還對我客氣了幾句。將他的行李箱放到車上後,我請他上車,然後我開車回家。

    他上車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給他自己繫上安全帶。隨即他看着我,“你怎麼不繫安全帶?”

    我笑道:“習慣了這樣。繫上那玩意覺得不舒服。”

    他笑了笑不說話,我忽然發現他真的變了。以前,他的性格可不是這樣,在我的記憶中,曾經的他可是十足的憤青,中學時候的他,看不慣所有的一切:小縣城的破舊,父母的保守,甚至本地濃濃的家鄉口音等等。

    可是我發現他現在完全地變了。出去了這麼多年,這次回來,他在與我說話的時候滿嘴的家鄉口音,而且一上車就係安全帶,顯得是如此的遵守規則。

    所以,我就禁不住地問了他一句:“你出去這麼些年了,口音怎麼一點沒變?”

    他回答我道:“家鄉口音很好啊。在復旦讀書的那些年想改變自己的口音,結果別人聽了還是說我是江南人。後來到了國外,除了和中國人說話的時候用普通話之外,其餘的時候都是講英語。這次回到江南,我才忽然發現鄉音好親切。”

    他的話我完全相信,我們都是這樣,骨子裏面其實早已經被傳統的東西浸染,葉落歸根這樣的思想,作爲中國人來講永遠也難以抹去。

    這時候我才問他:“小林,你爸爸媽媽什麼時候去世的?這麼些年了,你們怎麼都與我們聯繫?”

    他嘆息着說道:“就在他們剛剛到美國那年,出車禍去世了。爲了這件事情,我愧疚了好多年。我心裏經常在想,假如他們就留在國內,至於會出這樣的事情嗎?說到底還是我的錯啊。所以,我不想把這樣的事情告訴你們,免得你們傷心,我也不想回來面對你們。”

    我心裏頓時傷感不已,“小林,我爸也去世了。”

    他很是驚訝,“啊?怎麼了?”

    我嘆息着說:“肝癌。”

    我沒有告訴他我父親自己後來的那個選擇。那件事情直到現在都讓我感到傷心難受,不過有時候我心裏也會這樣想:假如今後我也患了那樣的病,說不定我也會那樣做的。那樣的疾病在現有的醫療技術下根本無法治療,而且那種痛苦非常人可以忍受。雖然那樣的方式對自己和家人太過殘酷,但是用那種方式結束自己的痛苦又何嘗不是最好的選擇?

    我曾經是醫生,因爲見過病人太多的痛苦,所以我是贊同安樂死的。可是,正因爲我曾經是醫生,也就更加明白這其中存在着太多的倫理學方面的問題。正因爲如此,在全世界範圍內只有極少數的國家對安樂死問題有着合法性。

    說到底,安樂死的實質是一個“死”的權利問題。任何人都有“生”的權利,這是一個天經地義的法則,法律也規定自然人享有生命權。可是,既然人有“生”的權利,那麼,人究竟有沒有“死”的權利呢?對此,人們都會說,人,沒有選擇“死”的權利,如果說人有選擇“死”的權利,那就是准許人的自殺行爲;更進一步說,如果一個人選擇自殺,在請求別人幫助他自殺的時候,也應當提供幫助。如果是這樣,這個世界就不會安寧了,就會出現謀殺也可能“合法”的情況。但是,如果將無權選擇死亡絕對化,那也將會出現新的問題。那就是,對於身患絕症,瀕臨死亡,“生”不再是他的幸福,而是巨大的痛苦的時候,病人選擇寧靜、有尊嚴的死亡的願望,終將無法實現,因而只能忍受“生”的劇烈痛苦,在痛苦中等待自然到來的死亡,才能夠得到最終的解脫。

    我認爲,生命權既然是一個“生”的權利,就應當包含在一定的條件下選擇“死”的權利。

    這就是有限的生命支配權。這不是說輕生是合法的,人沒有選擇自殺的權利;但是,到了身患絕症,臨近死期,正在遭受“生”的極度痛苦而又不堪忍受,醫務部門也予以認可的時候,人選擇寧靜、有尊嚴的“死”,應當符合生命權的定義。

    這樣做,纔是對個人權利的尊重。他頓時沉默。此時我開車正

    經過鬧市區,馬路上堵車的情況比較嚴重,出租車和部分的私家車見到縫隙就往裏面擠,喇叭聲隨時響成一片。

    這時候堂弟忽然說話了,“這麼多年了,國內還是一樣。人們想到的都是自己,不按規則行事。這次我回國,看到的都是這樣的情況。這些年來,中國的經濟發展了,但是人們卻變得越來越不守規則,越來越自私。從人類文明的角度上講,中國比西方發達國家相差至少一百年。一個國家,一個社會,如果大多數人都自私,那麼這個國家也就沒有任何的規則可言,法律也就會流於形式。這樣的結果,受到傷害的只能是大多數人,因爲只要少數的人才能夠享受到特權所帶來的好處。”

    這時候我才發現他其實並沒有變,因爲他還是看不慣這裏的一切。不過我卻又不得不承認他講得很有道理,而且也觸及到了國內目前所存在的問題的實質。

    我笑道:“那你說說,這樣的情況怎麼才能夠改變?”

    他說道:“沒有辦法改變。只要特權廣泛存在,只要大多數人有着追求特權的思想,這樣的情況就不會改變。”

    我禁不住就笑,“幸好是在現在,要是在過去的話,你這樣的話可是很反動的。”

    他搖頭道:“我反動嗎?我哪裏反動了?我講的是實話。比如哥你,你現在可是市長,在你的意識裏面都沒有那樣的觀念,你看你今天開車的情況,不繫安全帶,壓黃線行駛……你知道不知道那是不應該的?你肯定知道是吧?可是你卻偏偏要那樣去做。

    爲什麼呢?因爲你覺得這不是什麼大事情,因爲大家都這樣在做。要知道,你可是市長,是有着一定級別的官員,在你的眼裏,所謂的交通規則只不過是寫在法律條文裏面的文字,執行與否根本不重要,這就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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