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清天之下 >第一百二十六章 遺命
    清雲道長意欲也跟着過去,方舉步時,忽聽一聲霹靂若山崩地陷,清雲道長大叫一聲,定睛看時,只見烈日炎炎,芭蕉冉冉,夢中之事便忘了一半。又見奶母抱了小珊走來。清雲道長見女兒越發生得粉裝玉琢,乖覺可喜,便伸手接來抱在懷中鬥他玩耍一回;又帶至街前,看那過會的熱鬧。方欲進來時,只見從那邊來了一僧一道。那僧癩頭跣足,那道跛足蓬頭,瘋瘋癲癲,揮霍談笑而至。及到了他門前,看見清雲道長抱着小珊,那僧便大哭起來,又向清雲道長道:“施主,你把這有命無運、累及爹孃之物抱在懷內作甚!”清雲道長聽了,知是瘋話,也不睬他。那僧還說:“舍我罷!舍我罷!”清雲道長不耐煩,便抱着女兒轉身。纔要進去,那僧乃指着他大笑,口內唸了四句言詞,道是:慣養嬌生笑你癡,菱花空對雪澌澌。好防佳節元宵後,便是煙消火滅時。清雲道長聽得明白,心下猶豫,意欲問他來歷。只聽道人說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幹營生去罷。三劫後我在崆峒山等你,會齊了同往太虛幻境銷號。”那僧道:“最妙,最妙!”說畢,二人一去,再不見個蹤影了。

    清雲道長心中此時自忖:這兩個人必有來歷,很該問他一問,如今後悔卻已晚了。這清雲道長正在癡想,忽見隔壁葫蘆廟內寄居的一個窮儒,姓賈名化、表字時飛、別號周子健的走來。這賈周子健原系湖州人氏,也是詩書仕宦之族。因他生於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盡,人口衰喪,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鄉無益,因進京求取功名,再整基業。自前歲來此,又淹蹇住了,暫寄廟中安身,每日賣文作字爲生,故清雲道長常與他交接。當下周子健見了清雲道長,忙施禮陪笑道:“老先生倚門佇望,敢街市上有甚新聞麼?”清雲道長笑道:“非也。適因小女啼哭,引他出來作耍,正是無聊的很。賈兄來得正好,請入小齋,彼此俱可消此永晝。”說着便令人送女兒進去,自攜了周子健來至書房中,小童獻茶。方談得三五句話,忽家人飛報:“嚴老爺來拜。”清雲道長慌忙起身謝道:“恕誆駕之罪,且請略坐,弟即來奉陪。”周子健起身也讓道:“老先生請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說着清雲道長已出前廳去了。

    這裏周子健且翻弄詩籍解悶,忽聽得窗外有女子嗽聲。周子健遂起身往外一看,原來是一個丫鬟在那裏掐花兒,生的儀容不俗,眉目清秀,雖無十分姿色,卻也有動人之處。周子健不覺看得呆了。那甄家丫鬟掐了花兒方欲走時,猛擡頭見窗內有人:敝巾舊服,雖是貧窘,然生得腰圓背厚,面闊口方,更兼劍眉星眼,直鼻方腮。這丫鬟忙轉身迴避,心下自想:“這人生的這樣雄壯,卻又這樣襤褸,我家並無這樣貧窘親友。想他定是主人常說的什麼賈周子健了,怪道又說他‘必非久困之人,每每有意幫助賙濟他,只是沒什麼機會。’”如此一想,不免又回頭一兩次。周子健見他回頭,便以爲這女子心中有意於他,遂狂喜不禁,自謂此女子必是個巨眼英豪、風塵中之知己。一時小童進來,周子健打聽得前面留飯,不可久待,遂從夾道中自便門出去了。清雲道長待客既散,知周子健已去,便也不去再邀。

    一日到了中秋佳節,清雲道長家宴

    已畢,又另具一席於書房,自己步月至廟中來邀周子健。原來周子健自那日見了甄家丫鬟曾回顧他兩次,自謂是個知己,便時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對月有懷,因而口占五言一律雲:未卜三生願,頻添一段愁。悶來時斂額,行去幾回眸。自顧風前影,誰堪月下儔?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頭。周子健吟罷,因又思及平生抱負,苦未逢時,乃又搔首對天長嘆,復高吟一聯雲:玉在櫝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

    恰值清雲道長走來聽見,笑道:“周子健兄真抱負不凡也!”周子健忙笑道:“不敢,不過偶吟前人之句,何期過譽如此。”因問:“老先生何興至此?”清雲道長笑道:“今夜中秋,俗謂團圓之節,想尊兄旅寄僧房,不無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齋一飲,不知可納芹意否?”周子健聽了,並不推辭,便笑道:“既蒙謬愛,何敢拂此盛情。”說着便同清雲道長復過這邊書院中來了。

    須臾茶畢,早已設下杯盤,那美酒佳餚自不必說。二人歸坐,先是款酌慢飲,漸次談至興濃,不覺飛觥獻悠鵠礎5筆苯址簧霞壹殷錒埽戶戶笙歌,當頭一輪明月,飛彩凝輝。二人愈添豪興,酒到杯乾。周子健此時已有七八分酒意,狂興不禁,乃對月寓懷,口占一絕雲:時逢三五便團校滿把清光護玉欄。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清雲道長聽了大叫:“妙極!弟每謂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飛騰之兆已見,不日可接履於雲霄之上了。可賀可賀!”乃親斟一斗爲賀。周子健飲幹,忽嘆道:“非晚生酒後狂言,若論時尚之學,晚生也或可去充數掛名。只是如今行李路費一概無措,神京路遠,非賴賣字撰文即能到得。”清雲道長不待說完,便道:“兄何不早言!弟已久有此意,但每遇兄時並未談及,故未敢唐突。今既如此,弟雖不才:‘義利’二字卻還識得;且喜明歲正當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闈一捷,方不負兄之所學。其盤費餘事弟自代爲處置,亦不枉兄之謬識矣。”當下即命小童進去速封五十兩白銀並兩套冬衣,又云:“十九日乃黃道之期,兄可即買舟西上。待雄飛高舉,明冬再晤,豈非大快之事!”周子健收了銀衣,不過略謝一語,並不介意,仍是喫酒談笑。那天已交三鼓,二人方散。

    清雲道長送周子健去後,回房一覺,直至紅日三竿方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寫薦書兩封與周子健帶至都中去,使周子健投謁個仕宦之家爲寄身之地。因使人過去請時,那家人回來說:“和尚說,賈爺今日五鼓已進京去了,也曾留下話與和尚轉達老爺,說:‘讀書人不在黃道黑道,總以事理爲要,不及面辭了。’”清雲道長聽了,也只得罷了。

    真是閒處光陰易過,倏忽又是元宵佳節。清雲道長令家人霍啓抱了小珊,去看社火花燈。半夜中霍啓因要小解,便將小珊放在一家門檻上坐着。待他小解完了來抱時,那有小珊的蹤影?急的霍啓直尋了半夜。至天明不見,那霍啓也不敢回來見主人,便逃往他鄉去了。那清雲道長夫婦見女兒一夜不歸,便知有些不好;再使幾人去找尋,回來皆雲影響全無。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去,何等煩惱,因此晝夜啼哭,幾乎不顧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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