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八百五十一章 泥瓶巷
    老夫子問道:“景清,你家老爺怎麼看待楊朱學派?”

    陳靈均想了想,老老實實答道:“我家老爺沒提及過,但是聽大白鵝說過,那是一種混沌的精緻,不咋的,一撮人治學此道,無傷大雅,還能裨益世道,如果人人如此,皆是曇花。”

    如果不是崔東山胡說八道,陳靈均都沒聽過什麼楊朱學派。

    陳靈均一直覺得大白鵝就是個醉鬼,不喝酒都會說酒話的那種人。

    兩人沿着龍鬚河行走,這一路,至聖先師對自個兒可謂知無不言,陳靈均走路就有點飄,“至聖先師,你老人家今兒跟我聊了這麼多,一定是覺得我是可造之材,對吧?”

    老夫子笑呵呵道:“這是什麼道理?”

    陳靈均滿臉誠摯神色,道:“你老人家那麼忙,都願意跟我聊一路,”

    老夫子答非所問:“每一個昨天的自己,纔是我們今天最大的靠山。”

    “景清,爲什麼喜歡喝酒?”

    “啊?喜歡喝酒還需要理由?”

    “也對。”

    “至聖先師,我能不能問你老人家個問題?”

    “當然可以。”

    “酒桌上最怕哪種人?”

    “是那種喝酒上臉的傢伙。”

    哦豁,果然難不住至聖先師!這句話一下子就說到自己心坎上了。

    陳靈均繼續試探性問道:“最煩哪句話?”

    “是說着勸酒傷人品,我幹了你隨意。”

    哦豁哦豁,至聖先師的學問確實了不起啊,陳靈均由衷佩服,咧嘴笑道:“沒想到你老人家還是個過來人。”

    “景清,那麼我問你,你覺得怎麼纔算窮?”

    “光有錢,沒學問?”

    老夫子看了眼身邊開始晃盪袖子的青衣小童。

    陳靈均立即重新雙手籠袖,改口道:“爲富不仁、窮兇極惡之輩?”

    老夫子笑道:“就說點你的心裏話。”

    陳靈均鬆了口氣,瞎琢磨累死個人,“那就是兜裏沒錢,窮得娶不起媳婦,打光棍,找人賒賬買酒,都沒人樂意肯借錢,窮得死要面子,而且這點面子,還得躲躲藏藏,好像見不得光,然後啪嘰一下,最後僅剩的這點面子,在某天也給人隨便一腳踩了個稀巴爛,只能等到人散了,旁人看完了熱鬧,纔敢自己找機會從地上撿起來。”

    “就這些?”

    “只敢懷疑世道,不敢懷疑自己?”

    老夫子點點頭,先後兩個答案,尤其是後者,還真有點出乎意料,笑問道:“你是在酒桌上邊琢磨出來的說法?”

    陳靈均有些難爲情,擡起袖子蹭了蹭臉,“那哪能啊,酒桌上,真喝高了,不知天高地厚的,我是跟着老爺到了山上,太懶,還喜歡給自己找藉口,變着法子成天瞎逛蕩,就喜歡下山來小鎮這邊散心,至聖先師你別怪罪啊,先前我說自己修行勤勉,屁嘞,我就是山上混喫,下山混喝,好在老爺都看在眼裏,卻也從來不管我這些,老爺不管,其他人哪好意思管我,至聖先師,真不是我吹牛皮啊,咱們落魄山,不管是誰,都打心底敬重老爺的。”

    老夫子擡頭看了眼落魄山。

    除了一個不太常見的名字,論物,其實並無半點古怪。

    但這就是最大的古怪。

    老夫子問道:“陳平安當年買山頭,爲何會選中落魄山?”

    陳靈均嘿嘿笑道:“這裏邊還真有個說法,我聽裴錢偷偷說過,當年老爺最早就相中了兩座山頭,一個真珠山,花錢少嘛,就一顆金精銅錢,再一個就是如今咱們祖師堂所在的落魄山了,老爺那會兒攤開一幅大山形勢圖,不曉得咋個選擇,結果剛好有飛鳥掠過,拉了一坨屎在圖上,剛好落在了‘落魄山’上邊,哈哈,笑死個人……”

    老夫子笑問道:“小鎮老話有說頭?”

    陳靈均使勁揉了揉臉,好不容易纔忍住笑,“老爺在裴錢這個開山大弟子那邊,真是啥都願意說,老爺說窯工師傅的姚老頭,帶他入山找土的時候,說過山水之間有神異,頭頂三尺有神明嘛,反正我家老爺最信這個了。不過老爺當年也說了,他後來有些猜測,可能是國師的有意爲之。”

    老夫子點點頭,陳平安的這個猜測,就是真相,確實是崔瀺所爲。

    落魄當然不是什麼好說法,但是若能得個定字,意思可就截然不同了。

    崔瀺之所以剝離出來一個心性跳脫的崔東山,除了那些已經水落石出的天大謀劃之外,其實還藏着個比較有意思的手段,就是用一個另外的自己,可能是來用一兩個關鍵詞彙,打開某種禁制,就像一封封“家書”,遙遙寄給未來歲月的自己,幫着提醒自己在什麼階段、時刻、節點,應當說什麼話做什麼事情。就像道祖這次走出蓮花洞天,離開青冥天下,就早早‘自說自話’,與一些他早已看到未來、卻暫時沒有走到自己跟前的有緣之輩,道祖有着不同的問答,都是在洞天內大道演化,縝密推衍,早就算好了的。

    浩然繡虎,這次有請三教祖師落座,一人問道,三人散道。

    當然不是說崔瀺的心智,道法,學問,就高過三教祖師了。

    這就像是三教祖師有萬千種選擇,崔瀺說他幫忙選出的這一條道路,他可以證明是最有益世界的那一條,這就是那個毋庸置疑的萬一,那麼你們三位,走還是不走?

    走到了那座再無懸劍的石拱橋上,老夫子駐足,停步低頭看着河水,再稍稍擡頭,遠處河畔青崖那邊,就是草鞋少年和馬尾辮少女初次相逢的地方,一個入水抓魚,一個看人抓魚。

    多少小魚優哉遊哉碧水中,一場爭渡爲求魚龍變,人間復見萬古龍門,紫金白鱗爭相躍。

    陳靈均一屁股坐在橋邊,雙腳懸空,雙臂環胸,仰頭問道:“至聖先師,你老人家先前在泥瓶巷那邊,往宅子裏邊看啥呢?”

    老夫子雙手負後,笑道:“一個窮怕了餓慌了的孩子,爲了活下去,曬了魚乾,全部喫掉,一點不剩,喫幹抹淨,悄無聲息。”

    一個泥瓶巷無依無靠的孩子,最早是跟藥鋪夥計學煮藥,再跟劉羨陽學那些上山下水,然後是跟龍窯的姚老頭學燒瓷手藝,從拳譜上練拳學認字,再憑藉陸沉的藥方學寫字,走出家鄉後,依舊是小心翼翼看待這個世界,不斷與他人學習爲人處世之道,儘可能學到更多的一技之長,每一種發自內心的認可,每一次小心翼翼的自證和修心,都是一種默默的成長,與此同時,竭盡所能,不斷回饋世道。年輕歲數的陳平安,曾經與人說過,一切好的,他都會學,到了最後,連吳霜降和鄭居中的拆解萬物、人心之術,如今不惑之年的年輕隱官,都還是在學,想必以後陳平安還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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