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一百五十九章 送君已千萬裏
    身爲紫陽府開山祖師爺的女子,顯然要更加直覺敏銳,蛟龍之屬,對於其它種類的心湖動靜,大概是沾了湖這個字眼的光,本就天生擁有一種窺探神通,她已經意識到老蛟的心境不太對勁,毫不猶豫,拔地而起,化作一道虹光就要逃離郡城,但是她忘記了,自己與這位父親的差距,不止是輩分而已。

    儒衫老人顯然已經怒火滔天,根本不管郡城方面是否會被波及,再者,別說是一座小小郡城,就是整個黃庭國,又有什麼資格談臥虎藏龍?小貓小蛇倒是真有一些,可哪裏能夠讓老蛟刮目相看。如今大驪鐵騎南下,已成定勢,他原本就已經無需太過隱匿身形,但這是建立在他跟大驪建立穩固盟約的前提之上。

    這次之所以多此一舉,使得節外生枝,惹惱了國師崔瀺,其實說到底,老人的確是太過驚悚,心境起伏之大,失了分寸,比起寒食江水神的幼子,好不到哪裏去,畢竟他和觀湖書院的崔明皇,在崖刻之巔,親眼見識過那座“雷池”,和那位一揮袖就讓他們離開雷池的老秀才,事後掌心更多出了一串金色文字。

    青袍男子寄出的那封大水府密信之中,爲父親說到了少年相貌的大驪國師,詳細講述了崔瀺的種種所作所爲,還說如今境界全無,修爲半點不剩,寒食江水神的言語之中,其實並無半點歹意,只是希望父親來幫着試探一二,能否幫着大水府撈取更多利益,畢竟一座大水府,哪敢跟崔瀺掰手腕?便是打殺了崔瀺,有何好處?大驪南下之際,豈不是大水府覆滅之時?

    青袍男子顫聲問道:“父親,這是爲何?可是大姐做了錯事?”

    老人伸出一隻乾枯手掌,五指成鉤,一點一點向下劃拉,臉色冷漠道:“跟你姐關係不大,主要是因爲你的畫蛇添足,害我白白少去三百年修爲,害得接下來多出諸多波折,爲父心情不太好,這個理由夠不夠?!”

    老人五指之間綻放出一朵朵猩紅血花,看着小巧可愛,可事實上絕不溫情可人。

    因爲高空之中,如出一轍,女子身上被劃出五條巨大血槽,簡直比砧板上的豬肉還悽慘,一刀下去,剮出深可見骨的傷痕。

    不但如此,本來已經轉瞬逃出百丈距離的女子,被迅速拉回郡城這邊。

    不過由於慘況發生在無聲無息的高空,郡城百姓並無察覺,除了寥寥無幾恰好擡頭望天的,一個個目瞪口呆之外,其餘並無掀起太大波瀾。

    最終,女子砰然摔回地面,渾身血肉模糊,一襲原本品相極好的符籙法衣,破敗不堪,衣不遮體,女子蜷縮在地上,痛苦哀嚎,向老蛟苦苦哀求。

    堂堂紫陽府府主,黃庭國屈指可數的練氣士,有望躋身十境修爲的大神仙,就這麼滿地打滾。

    儒衫老人隨手一揮,女子整個身軀橫着摔向道路旁的鋪子,撞斷了一根樑柱後,爛泥似的癱軟在牆腳。

    青袍男子臉色發白,“是那國師生氣了?這點微不足道的試探,便是兒子確實錯了,可是值得他這般興師動衆嗎?難道就不怕我們乾脆倒向大隋?”

    儒衫老人盯着這個滿臉惶恐的幼子,嘆了口氣,拂袖離去,竟是沒有出手教訓,只是撂下兩個字,“廢物。”

    那位寒食江水神老爺,去抱起奄奄一息的姐姐,返回馬車,車伕正是那位大水府麾下的河伯文士,青袍男子掀起簾子的時候,背對着文士,有些悔恨道:“隋彬,你是對的,我不該如此莽撞。”

    文士揮動馬鞭,緩緩駕動馬車,返回秋蘆客棧,輕聲道:“福禍相依,也不全是壞事,知道了那位國師的底線,以後打交道就會容易一些,現在喫些小虧,總好過以後水神老爺得意忘形,給人宰了都不知緣由。”

    青袍男子將姐姐放在車廂內,坐在文士身後,惱羞成怒道:“小虧?!我爹少了三百年修爲,就他那臭脾氣,接下來我有得罪受!別人不知道,你隋彬不知道我那七八個兄弟姐妹,是怎麼死的?”

    文士隋彬淡然笑道:“死了好,死得只剩下只剩下三個,活着的就不用死了。換成以往,我就需要幫水神老爺收屍了,嗯,說不定還需要拼湊屍體,東撿一塊,西拾一塊,有些麻煩。”

    如果隋彬這位幕後軍師一個勁兒出言安慰,青袍男子可能會越來越惴惴不安,連郡城都待不住,說不定大水府都敢逗留,要先跑出去幾千裏避避風頭,如今聽着隋彬的刺耳風涼話,青袍男子反倒是心安幾分,瞥了眼這位水鬼之身的河伯背影,心想難怪會和郡守魏禮一起,被那少年國師器重。

    “你別一口一個水神老爺的,我不習慣,這麼多年,我對你額外青眼相加,你對我也從不卑躬屈膝,挺好的,可別共患難而不能同富貴。”

    青袍男子最後憤然感慨道:“隋彬,你說我爹讀了那麼多年,不比儒家聖人少了,私家書樓藏書之豐,更是冠絕黃庭國,怎麼脾氣還是這麼差啊。”

    隋彬笑道:“你爹對那些小小年紀的讀書人,不就脾氣好得很,而且還是真的好。”

    青袍男子對此無可奈何。

    隋彬猶豫了一下,“其實你爹之所以如此火大,恐怕還是涉及到大道契機的關係,雖然你刻意隱瞞了這個,可那位大驪國師,料定你爹是知情的,看得到那麼遠的事情,未必沒有以此離間你們父子關係的想法。”

    青袍男子心中悚然。

    車廂內,傳出一個意料之外的滄桑嗓音,“隋彬,你這麼聰明,未必是好事啊。”

    隋彬哈哈笑道:“老先生,我也曾是讀書人,嗯,如今淪爲讀書鬼了。既然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神出鬼沒的老蛟微笑道:“這個草包有你的輔佐,我就放心了。”

    青袍男子微微窒息。

    良禽擇木而棲啊。

    如果說以前是爹看不起小小河伯,或者說小心蟄伏,根本不需要外人,那麼從今以後就要開始“打江山”了,手底下的“文臣武將”豈不是多多益善。

    隋彬似乎看穿寒食江水神的心思,微微一笑,打趣道:“放心,我可不會變節,哪怕當了鬼,這點骨氣還是有的。”

    坐在車廂內的老蛟冷冷瞥了眼蜷縮坐在角落的女兒,轉頭望向車簾子那邊,便換上了發自肺腑的和煦笑容,“你那個女兒的事情,我聽說過,要不要我出點力,幫她成爲橫山的山神?”

    隋彬搖頭道:“那個豬狗不如的孽障,由着她自生自滅就好了。”

    老蛟爽朗大笑,“這份脾氣像我。”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