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八百六十九章 次第花開
    當初陳平安從欽天監借了幾本書,沒有回人雲亦云樓或是客棧,而是直接一步來到京城的外城牆頭上,看到了一條懸在京畿之地邊境上空的渡船,上邊兩股龍氣異常濃郁,真龍稚圭,藩王宋睦,就像大半夜,泥瓶巷隔壁院子裏晃着兩盞大燈籠,想要看不見都難。

    陳平安就又跨出一步,直接登上這艘戒備森嚴的渡船,與此同時,掏出了那塊三等供奉無事牌,高高舉起。

    一位披甲按刀的武將,與幾位渡船隨軍修士,已經形成了一個半月形包圍圈,顯然以驅逐訪客爲首要,等到他們瞧見了那塊大驪刑部頒發的無事牌,這纔沒有立即動手。

    武將沉聲問道:“來者何人?”

    眼前修士,青衫長褂,氣定神閒。

    總覺得哪裏見過,偏偏記不起來。

    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修士道:“還請勞煩仙師報上名號,渡船需要記錄在案。”

    一手縮於袖中,悄然捻住了一張金色符籙,“至於供奉仙師能否留在渡船,依舊不敢保證什麼。”

    藩王宋睦,皇子宋續,禮部侍郎趙繇,如今幾個都身在渡船,誰敢掉以輕心。

    陳平安自報名號:“落魄山陳平安。”

    那武將愣了一下,然後立即恍然,問道:“是差點搞死正陽山那幫龜孫的陳山主?”

    陳平安也愣了一下,笑着點頭,“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應該就是我了。”

    正陽山這個烏煙瘴氣的仙家山頭,只出錢,幾乎就沒沒怎麼真正出力,更不出人,除了屈指可數的一小撮劍修,去了老龍城戰場冒頭,其餘那些個所謂的劍仙胚子,敢情都是下山遊山玩水的,反正哪裏安穩去哪邊,大驪軍方這邊,但凡是領兵打仗的武將,都看得真切,自然對正陽山很瞧不上眼,所以落魄山的那場觀禮,大快人心。

    那武將滿臉笑意,揮了揮手,撤掉渡船包圍圈,然後抱拳道:“陳山主今天沒有背劍,方纔沒認出。護衛渡船,職責所在,多有得罪了。末將這就讓屬下去與洛王稟報。”

    宋睦的封王就藩之地,就是洛州,古洛水也是後來那條中部大瀆的發源地之一。

    這位武將其實平時是個悶葫蘆,不曾想今兒倒是沒少笑臉,主動介紹起自己,“我叫廖俊,曾是蘇將軍麾下,步卒出身,低人一等,不說也罷。跟關翳然是朋友,可惜當年在書簡湖那邊,與陳山主錯過了,未能見上一面。經常聽虞山房和戚琦提起陳山主,酒量無敵,一頓酒喝下來,最後但凡有一個能坐着的,都算陳山主沒喝盡興。”

    其實是一樁怪事,照理說陳平安方纔登船時,並未刻意施展障眼法,這廖俊既然見過那場鏡花水月,絕對不該認不出落魄山的年輕山主。

    這就是陸沉那一身道法帶來的結果,陳平安當下並未完全消化掉那份道韻、道氣,使得他如今在這人間行走,宛如一條不繫虛舟,人身與天地,井水不犯河水,故而在“道貌”一事上,就讓外人自然而然霧裏看花。等到陳平安報上山門和名字,在他人眼中,才變得像是剎那之間記起此人,不然就休想守得雲開見月明瞭。更早之前,道祖騎牛造訪小鎮,更是如此,道祖不欲人知自己的行蹤,便會天不知地不知人皆不知。

    陳平安以心聲笑道:“我酒量一般,就是酒品還行。不像某些人,虛招迭出,提碗就手抖,每次撤離酒桌,腳邊都能養魚。”

    那廖俊聽得十分解氣,爽朗大笑,自己在關翳然那個傢伙手上沒少喫虧,聚音成線,與這位言語風趣的年輕劍仙密語道:“估摸着咱們關郎中是意遲巷出身的緣故,自然嫌棄書簡湖的酒水滋味差,不如喝慣了的馬尿好喝。”

    一襲雪白長袍的稚圭,站在渡船頂樓那邊,眯眼望向那個先前大瀆祠廟一別的青衫男子。

    她很煩陳平安的那種平易近人,處處與人爲善。

    好像與誰都能聊幾句,這類人的眼睛裏,好像總能找到些美好事物。

    若是僞裝,也就罷了。偏不是。

    陳平安擡頭以心聲笑問道:“作爲新晉四海水君,如今水神押鏢是職責所在,你就不怕文廟那邊問責?如果我沒有記錯,如今大驪金玉譜牒上邊的神靈品秩,可不是雷打不動的鐵飯碗。”

    那場文廟議事過後,不斷有各類措施,通過山水邸報,傳遍浩然九洲。

    只說山水神靈的評定、升遷、貶謫一事,山下的世俗王朝,一部分的神靈封正之權,上繳文廟,更像一個朝廷的吏部考功司。大驪這邊,鐵符江水神楊花,補缺那個暫時空懸的長春侯一職,屬於平調,神位還是三品,有點類似山水官場的京官外調。但能夠外出執掌一方,擔任封疆大吏,屬於重用。

    寶瓶洲錢塘江風水洞的那條老蛟,剛剛補缺了齊瀆三位公侯中的淋漓伯,當然更是升遷。真名程龍舟的黃庭國老蛟,轉任儒家書院山長,去桐葉洲大伏書院赴任。

    各有造化。

    稚圭冷笑道:“如果我沒有記錯,陳山主並未在大驪禮部任職,難道是那場議事,文廟論功行賞,得了個與文脈身份匹配的實權高位?所以可以管得這麼寬了?”

    陳平安笑道:“好歹是多年鄰居,提醒一句不過分。聽不得別人好勸的習慣,以後改改。”

    “不過是讀了幾本書,好爲人師的這個習慣,你也要改改。要我說,你還是以前沒念過書那會兒,更討喜。”

    稚圭微笑道:“還是當年好啊,在鐵鎖井那邊挨頓罵,就能讓人氣憤好幾天。”

    雙方都是民風淳樸的驪珠洞天“年輕一輩”出身,只說言語一道,可算同一座祖師堂。

    稚圭眯起那雙金色眼眸,心聲問道:“十四境?哪來的?”

    她已是飛昇境。

    作爲世間唯一真龍的存在,還是一位身負蛟龍氣運的飛昇境大修士,比起一般山巔修士,她的眼力自然更好。

    陳平安說道:“跟人借來的,那個人你剛好也認識。”

    稚圭嗤笑一聲,顯然不信陳平安的這個說法。

    她突然眯起一雙狹長眼眸,“陸……道長?!”

    差點就要直呼其名。

    她好像找到把柄,手指輕敲欄杆,“嘖嘖嘖,都曉得與仇家化敵爲友了,都說女大十八變,只是變個模樣,倒是陳山主,變化更大,不愧是經常遠遊的陳山主,果然男人一有錢就了不起。”

    陳平安不以爲意,問道:“你知不知道三山九侯先生?”

    稚圭笑眯眯道:“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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