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八百八十二章 花實
    火神廟這邊來了個笑嘻嘻的老秀才,站在花棚臺階底部,說是讓封姨幫着打聽打聽皇宮裏邊的消息,免得自己那位性情淳樸、與人爲善又不諳陰謀的關門弟子,給某些仗着年長几歲就倚老賣老的傢伙給欺負了,萬一被老不死僥倖矇混過關了,還不念好,他這個當先生的,肯定不能袖手旁觀。

    老秀才正眼都不看一下老車伕,只顧着與封姨套近乎,見面就作揖,作揖之後,也不去老車伕那邊的石桌坐着,扯了一通好似剛從酸菜缸裏拎出來的文字,什麼有花月美人便有佳詩,詩亦乞靈於酒,人間若無醇酒,則良辰美景皆虛設……

    封姨受不了這股子酸味,只得給老秀才拋過去一罈百花釀,當是堵嘴之物,坐在花棚底部的石磴那邊,老秀才好像這才瞧見了那個老車伕,趕緊直腰擡起屁股,哎呦喂一聲,捧着酒罈去石桌那邊殷勤含蓄一番,嘀嘀咕咕,爲老前輩打抱不平了幾句,怎的只剩下半罈子酒水了,久聞大名,如雷貫耳,難得見上一面,怎麼都得不醉不歸的,等到封姨拗不過老秀才的旁敲側擊,又給老車伕丟去一罈,結果老秀才就那麼死死盯着後者與桌上酒水,視線一上一下,飄忽不定,後者立即心領神會,默默將剛到手的那壇百花釀,推給這位大名鼎鼎的文聖。

    然後老秀才就那麼坐在桌旁,從袖子裏摸出一把幹炒黃豆,抖落在桌上,藉着封姨的一門本命神通,憑藉天地間的清風,側耳聆聽皇宮那場酒局的對話。

    大概文廟諸多陪祀聖賢、祭酒山長,只有這個老秀才,做得出這種上不得檯面的勾當,還理直氣壯。

    老車伕坐得渾身不得勁兒,就想要告辭離去。

    不曾想老秀才斜眼望來,往嘴裏丟入幾顆炒黃豆,“不給面兒是吧?我讓你走了嗎?”

    老車伕苦笑道:“文聖說笑了。”

    老秀才嗤笑道:“說笑?需要說嗎,我在你們幾個眼裏,本身不就是個笑話,還需要說?”

    老車伕心中震驚不已,一時間竟有些惴惴不安。

    老秀才今天莫不是要口含天憲,代替文廟秋後算賬來了?

    老秀才冷笑道:“我看前輩你倒是個慣會說笑的。怎麼,前輩是瞧不起文廟的四把手,覺得沒資格與你平起平坐?”

    老車伕再遲鈍也知曉輕重利害了,心知不妙,立即以心聲與封姨說道:“來者不善,不像是文聖以往作風,等會兒如果文聖撒潑耍無賴,或是打定主意要往我身上潑髒水,你幫忙擔待着點,至少在文廟和真武山那邊,記得有一說一。”

    關於自身的榮辱得失,老秀才這輩子從沒有在乎過,哪怕是神像在文廟地位一降再降、直到被搬出文廟甚至是被當街打砸,浩然天下禁絕其學問,囚禁於功德林,老秀才從沒有爲自己辯解、喊冤半句話一個字。一個得了“聖”字後綴的讀書人,混到這個份上,浩然天下的歷史上,絕無僅有,萬年以來獨一份。

    封姨以心聲答道:“儘量吧,只能保證幫忙就幫,幫不了你也別怨我,我這會兒也擔心是否引火燒身。”

    今天的文聖,如老車伕所說,確實極有來者不善、善者不來的架勢,擺明了是要與陸尾幾個興師問罪。

    封姨也能理解,齊靜春和陳平安,老秀才一前一後的兩個最小弟子,都曾在驪珠洞天被幾個老古董“倚老賣老”過。

    何況如今老秀才置身於大驪京城,更是首徒崔瀺耗費百年心血的“修道之地”,心情能好到哪裏去?

    所以還是那句老話,不要太欺負那些看上去脾氣頂好的老實人。

    老秀才說道:“一些個塵封已久的老黃曆,封姨今兒藉機給陳平安補上。”

    封姨幽幽嘆息一聲,點點頭。

    所以皇宮那邊與陸尾、南簪勾心鬥角的陳平安,又“平白無故”多出些先手優勢。

    老車伕見那文聖,一會兒意態蕭索似野僧,一會兒眯眼撫須會心而笑,一個自顧自點頭,好像偷聽到了搔癢處的奇思妙語。

    最後老秀才又讓封姨將那個陸尾請來火神廟敘舊。

    加上封姨,陸尾,老車伕,三個驪珠洞天的故友,再次重逢於一座大驪京城火神廟。

    老秀才瞥了眼那個從大驪皇宮趕來此地的陸氏老祖,將一罈百花釀收入袖中,抓起桌上最後一點炒黃豆,放入嘴裏細嚼慢嚥,緩緩起身,對那個老車伕說了一番蓋棺定論的言語,“以後你別想着從真武山那邊出入了,不然只要被我知道一次,我也不找你的麻煩,我只找真武山說理去。”

    老秀才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胸口,“我說的,就是文廟說的。真武山那邊如果有異議,就去文廟告狀,我在門口等着。”

    老車伕如釋重負,還好,文聖沒有太過欺負人,以後自己大不了從風雪廟那邊出入人間。

    老秀才看着那個剛剛跌境的陸尾,“回了中土神洲,你幫我跟陸升打聲招呼,以後去占星臺的時候,別走夜路,別說我在文廟那邊有啥靠山啊,對付一個陸升,犯不着,不至於。”

    老秀才翹起大拇指,指了指天空,“老子在天上都有人。”

    符籙於玄,合道星河。

    我跟白也是好兄弟,於老兒又與白也是一場過命的交情,那麼我就跟於老兒是摯友了。

    至聖先師爲何親自爲於玄合道一事開路?

    當然是符籙於玄無愧“符籙”二字,當初跨洲馳援白也,於玄老兒捨得一身道法、百萬符籙不要,也要摻和那場亂戰。

    同時文廟對中土陸氏是不滿的,只是有些事情,陸氏做得既含糊又巧妙,處處在規矩內,文廟的責罰,也不好太過明顯。

    天有於玄,陸氏在地,這纔是真正的寄人籬下!

    老秀才的威脅,聽上去很撒潑很無賴,像是開了個不痛不癢、無傷大雅的玩笑。

    但是陸尾一點都笑不出來。

    一個好脾氣的好好先生,教不出齊靜春和左右這樣的學生。

    一個只會裝腔作勢的讀書人,教不出崔瀺、陳平安這種人。

    一個學問不夠的儒家聖賢,不會在名聲不顯時,就讓劉十六主動投入門下。

    更不會有白也、白澤這樣的朋友。

    老秀才越說越氣,氣得雙手叉腰,對那兩位破口大罵。

    “好好跟你們講理的時候,偏偏不聽,非要作妖。”

    “非要摁住你們腦袋的時候,才願意聽道理,說人話。”

    “我那關門弟子也就是脾氣好,不然換成我……算了,我本事太低,面子太小,今兒就不撂狠話了,不然白白給你們看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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