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山巔曾經流傳一個說法,那會兒鄭居中還未躋身十四境,師兄崔瀺也還是文聖首徒,雙方剛剛下出彩雲十局。
天資氣象淺,勿學懷仙。
非絕頂聰明,勿學繡虎。
陳平安沒來由想起一個說法,說道:“崔東山曾經打過的一個比喻,生而爲人,如木成舟,之後轉世,魂魄離散,拆東牆補西牆,縫縫補補,久而久之,如何分別新船舊舟,兩者是否如一?”
小陌立即習慣性翻檢心湖書籍,問道:“公子,這屬不屬於名家辯術,涉及到了‘正事物名’?”
陳平安點頭道:“像我的先生,雖然對名家觀感一般,覺得這門學問容易流於詭辯,但是對如今名家如此式微的局面,先生還是很惋惜的,說名家學問不可過盛,但是名家絕對不可全無。”
小陌猶豫了一下,還是坦誠說道:“我不建議公子將仙尉留在身邊,不如把此人直接交給文廟。”
意外太多,若有什麼萬一,後果不堪設想。
交由中土文廟處置,顯然更爲穩妥。
陳平安耐心解釋道:“一來我對待這種事情,早已習慣了,再者修行樂趣所在,除了破境登高,還在未知,在解謎。最後,也是最關鍵的,我不覺得將仙尉從自己身邊推出去,就可以躲過什麼,極有可能適得其反,遠在天邊的,往往近在眼前,近在眼前的,反而有可能其實遠在天邊。”
小陌笑道:“是我心狹了,遠不如公子心寬。”
陳平安無奈道:“那就多喝酒,天寬地闊都大不過一隻酒碗。”
仙尉擡起手掌在眉間,眺望遠處,路邊好像有個掛旗招子的酒肆,肚子裏邊就有些酒蟲子造反了,連忙問道:“曹仙師,你餓不餓?”
在小陌那邊,仙尉一口一個曹沫,直呼其名。
可在陳平安這邊,仙尉還是很講究的,看人下菜碟嘛。
陳平安看了眼那處佔地不大的小酒肆,旗招子上邊的內容,倒是寫得有幾分仙氣,下馬回頭千古一味且留下。
其實來時就注意到了,就是個賣假酒的地方,不是一般的心黑,只要是在山上喊得出名號的仙家酒釀,那邊竟然都有賣,別說長春宮酒水,書簡湖的烏啼酒,就連老龍城的桂花釀都有。約莫是酒水價格太便宜,還真有不少人在那邊買酒。
一個真敢賣,一個真敢喝。
仙尉確實饞嘴那酒水,加上一大清早就被小陌拉去那戶人家張貼符籙,這會兒餓着肚子,就繼續慫恿曹仙師去酒肆坐一坐,說這種魚龍混雜的渡口,指不定就能遇見個奇人異士,要是相逢投緣,可不就是一樁仙家福緣了。仙尉一邊走一邊絮絮叨叨個不停,然後陳平安只用一句話就打消了對方的念頭,說喝酒喫飯都沒問題,你來請客。
仙尉立即轉變話題,“曹仙師,書上說的甘醴金漿,神仙酒釀,山中仙果,都是真的嗎?比如那交梨火棗,還有什麼千年靈芝拌飯,萬年山參燉老鴨煲,曹仙師都嘗過啦,滋味如何?”
陳平安聽得氣不打一處來,自己這輩子出門在外,不管是江湖還是山上,在衣食住行上邊的開銷,還真極少出手闊綽。
陳平安置若罔聞。
昨夜寧姚告訴在人云亦云樓翻書的陳平安,閉關一事,很快結束,最多還有兩天。
陳平安讓她不用着急,不差一天兩天的。
剛好前不久收到一封來自落魄山的飛劍傳信,明天可能需要要在京城這邊參加一場婚宴。
小陌拍了拍仙尉的肩膀。
仙尉疑惑道:“小陌,作甚吶?”
小陌微笑道:“好好走路,說話累人。”
仙尉嘆了口氣,人窮志短,都要被一個隨從教做人做事了。
陳平安路過酒肆的時候,突然停下腳步,轉身徑直走入酒肆,因爲裏邊有白衣男子,獨佔一桌,正在飲酒。
真被仙尉一語中的了。
鄭居中擡起酒碗笑道:“這麼巧。”
陳平安走到酒桌旁,與鄭居中作揖行禮,喊了聲鄭先生,就只是默默落座,酒桌上擺了三隻空酒碗,鄭居中顯然在等自己一行人路過酒肆。
陳平安篤定自己眼中的鄭居中,與酒肆諸多酒客眼中的白衣男子,是兩個人。
不用鄭居中說什麼,陳平安心中的那個謎題就等於解了一半。
陳平安不覺得自己值得讓鄭居中等候,肯定是身邊的這個仙尉使然。
仙尉大大方方落座,小陌卻在幫忙倒酒之後,就站在了陳平安身後。
因爲對方沒有對自己施展障眼法,小陌是知道眼前男子身份的,一眼認出。
跟隨陳平安來到浩然天下,雖然時日不久,但是小陌極爲上心一事,就是蒐羅了一些山上消息,將浩然天下最能打的那麼一小撮人,當然全部都是飛昇境巔峯了,都默默記住。
鄭居中看了眼同桌的仙尉,說道:“以簪撓酒,須臾簪盡,如人磨墨。身名俱滅,萬古長流。”
仙尉樂了,好傢伙,要說扯這些虛頭巴腦的,我鬥不過曹仙師,還怕你?
雙指捻起酒碗,都不用醞釀措辭打什麼腹稿,這個年輕道士就開始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輕輕搖晃酒碗,嗅了嗅,微笑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命途多舛,徒呼奈何。”
陳平安聽得眼皮子直打顫。
鄭居中笑道:“嘉言懿行,可喜可賀。”
仙尉自怨自艾道:“天生命如旱地行舟,我能如何,要我逆天嗎?”
反正就一個宗旨,言語怎麼鎮得住人怎麼來。
鄭居中笑了笑,站起身,就這麼走了。
在桌上留下了一顆小暑錢,當做酒水錢。
鄭居中只以心聲與陳平安說了三個字,“不當真。”
這大概就是傳授陳平安與仙尉的相處之道了。
陳平安以心聲答道:“謝過鄭先生教誨。”
在鄭居中走出酒肆後,陳平安將那顆小暑錢收入袖中,與掌櫃喊道:“我們先結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