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兩百一十一章天作之合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數,厚的,是福祿街桃葉巷的石板路,莫說是颳風下雨,就是天上砸下刀子,都不怕走不了路,薄的,就是小巷子裏的泥路,稍微下點雨水,就要泥濘不堪,更薄的,就是一層紙,說破就破,便是老天爺賞賜好東西,也成了壞事情,因爲拿不住。

    陳平安每次都會坐在最遠的地方,默默記在心裏。

    有意思的是,姚老頭平日裏最不願意跟學徒陳平安講什麼,但是他說的話,反而是陳平安最聽得進去,也最願意當真。

    壞人做一回好事,多稀罕,有幾人等得到?可好人做一回壞事,只要落在自己頭上,多半哭都來不及。

    陳平安不希望這趟見面,是什麼陰謀詭計。

    如果是一件逃無可逃的壞事,那麼他猜測,極有可能是背後槐木劍匣裏的那把劍,即便魏檗、阮邛和楊老頭三方聯手遮掩,仍是露出了蛛絲馬跡。

    陳平安緩緩登樓,開門而入,正廳並無神誥宗道姑的身影,環顧四周,最後看到了站在書房桌旁的女子。

    貌美道姑身穿道袍,卻摘去了先前常年不換的魚尾冠,變成了一頂蓮花冠。她所在的神誥宗,在道教道統內部,是一個頗爲怪誕的存在,道統複雜駁雜,傳承混亂,道家三教皆有香火,是一筆糊塗賬。

    賀小涼一手扶在書案上,開門見山道:“陳平安,我這趟來找你,是受人之託。陸掌……”

    那個“教”字,差點就要脫口而出,賀小涼臉色如常地改口道:“陸沉,也就是曾經去過泥瓶巷的那位道人,他如今就在龍泉小鎮,只是不方便見你,就要我來取回一張藥方,只是最後那張,蓋有四字朱印的那張,除此之外,還要我還給你……”

    說到這裏,賀小涼微微一笑,“一顆蛇膽石。從此之後,你與他一筆勾銷。你走你的陽關道,他走他的獨木橋。他親口說,‘日後我們若是還有機會相見,大可以坐下來,桃李春風一杯酒。’”

    陳平安既鬆了口氣落回肚子,又提起了一口氣堵在嗓子眼。

    不是爲了阮邛鑄造的那把劍,而是單單衝着自己來的。

    賀小涼微笑道:“他最後還要我轉告你,從今往後,好自爲之,記得一定要在南澗國止步下船。”

    陳平安點頭道:“好的。”

    賀小涼指了指正廳的桌子,兩人相對而坐,賀小涼想了想,手掌一抹,桌上出現了一方亡國之後流落民間的傳國玉璽,方方正正,質地則凝脂圓潤,這是一件咫尺物,比起已經相當珍稀的方寸物,更加難得一見,少年崔瀺隨身攜帶有一件,當初在大隋書院東山之巔,就是從裏頭掏出數十件法寶,一夜過後,打出了“蔡家老祖宗”的名號。

    然後賀小涼又伸手提了提,咫尺之物的玉璽上方,懸浮有一件刻有云篆的古硯,之後古硯裏頭跑出來一本玉質古書,最後古書之中,飄出了一張小荷葉,最後的最後,纔是從方寸物的荷葉當中,滾落出一顆蛇膽石,正是陳平安交由賀小涼轉贈陸沉的那顆。

    一樣咫尺物,三件方寸物。

    這叫無聲的炫富。

    而且炫富炫得一氣呵成。

    可能天底下任何一位十境練氣士,瞧見了這個,都會把眼珠子瞪出來。

    別人最多是躺着掙錢,賀小涼卻是躺着接納福緣。

    賀小涼重新收起荷葉、玉書、古硯和玉璽,然後將那顆蛇膽石輕輕推向陳平安那邊。

    看到陳平安似乎不敢收下蛇膽石,賀小涼坦誠道:“放心,這次陸沉不會再動手腳了,就像他親口保證你我之間的這次見面,不管我做什麼說什麼,都不會運用神通窺視,他只要親口說了,你我就可以相信。”

    陳平安這才駕馭十五,從裏頭飄出一張藥方,印有“陸沉敕令”四字。

    賀小涼沒有伸手去拿,只是運用術法,將其收入自己方寸物荷葉當中。

    做過此事,賀小涼神色明顯輕鬆了許多,甚至拿起了一隻名爲火梨的靈果,輕輕咬了一口,笑道:“好了,公事已了,接下來就是私事了,陳平安,你別緊張。”

    陳平安無奈苦笑,我能不緊張嗎?

    賀小涼問道:“你有沒有聽說,我已經離開神誥宗?”

    陳平安搖頭。

    賀小涼自嘲道:“看來還是道行太低,名氣太小。”

    賀小涼笑了笑,不急着開口說話,有滋有味喫着火梨,此物能夠抵禦寒意,讓人通體舒泰,至於一顆火梨蘊含的靈氣,不值一提,遠遠不如長春橘,故而售價不貴,經常是山下的將相公卿,在冬春之際的待客必備之物。

    但是在青瓷果盤裏,卻是長春橘更多,火梨屈指可數。如果不是跟春水秋實問過價格,陳平安絕對會以爲數量稀少的火梨,價格更貴。

    其實這正是打醮山這類仙家山頭的底蘊,不小家子氣。

    賀小涼喫着火梨,優哉遊哉,神色閒適。

    陳平安就這麼正襟危坐,不知道這位仙師葫蘆裏到底賣什麼藥。

    東寶瓶洲,一洲道統的玉女,賀小涼不知爲何宣佈脫離神誥宗。有人說是私下愛慕那位去往中土神洲、負責掌管上宗道經的小師叔,年輕道姑終於春心生髮,天雷勾動地火,一發不可收拾,竟是要學那夫唱婦隨,舍了宗門師恩和長生大道都一併不要了。

    賀小涼卸任玉女,寶瓶洲有道家三宗,新一任玉女脫穎而出,不再是擁有天君坐鎮的神誥宗,而是秋水宗一位名聲不顯的少女道姑。外界揣測這是賀小涼的行徑,在一洲道統內部惹起了公憤,才害得神誥宗失去了“金童玉女俱在一宗”的大好局面。而賀小涼的恩師,更是勃然大怒,公開揚言要清理門戶,差一點就要親自下山追尋賀小涼的行蹤,天君祁真好不容易纔攔阻下來。

    世人皆知賀小涼的傳道恩師,對她寄予厚望,傾心栽培,幾乎視若親生女兒。

    這在神誥宗都是有目共睹的事實。

    因此老神仙爲此傷透了心,也是情理之中。

    但是難免會有人狐疑,怎的不是說那賀小涼,福緣之深,冠絕一洲嗎?爲何會淪落到如此境地?

    難道說是她悶聲發大財,撈取到了更大的機緣?以至於連師父宗門都可以拋棄?但是道統之內,規矩森嚴,絲毫不比儒家學宮書院遜色,賀小涼就算到了神誥宗的中土上宗,揹負着這麼大的罵名,當真能夠長相廝守在那位掌經道士身邊?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