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九百三十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十一)
    禮聖在鋪子這邊喝過了一碗酒,問道:“怎麼說?”

    老秀才笑得整張老臉都皺在一起,道:“機會難得,容我忙裏偷閒,稍微再喝會兒,皇帝不差餓兵嘛。”

    如今文廟和功德林那邊,如今其實都是老秀才在主持大小事務,說句“忙裏偷閒”,不算過分。

    禮聖猶豫了一下,還是提醒道:“記得別做得寸進尺的事情,文廟拿你沒辦法,我就找陳平安。”

    極少有人,能夠讓禮聖如此額外“提醒”。

    畢竟與他們,禮聖的道理,都是講得通的。

    老秀才埋怨道:“這話就說得多餘了。”

    外人還在呢,多少給我點面子。

    禮聖說道:“那就勞煩文聖給句準話,我不希望下次文廟議事,陳平安第一次主動跟文廟這邊開口求情,就是幫着自己先生收拾爛攤子。”

    經生熹平之所以喊來自己,還不是擔心老秀才一個衝動,就誰都拉不住了。

    老秀才正色道:“這點道理,我豈會不懂,只有學生做事先生兜底的道理,哪有先生做事學生兜底的道理。”

    禮聖說道:“好好喝你的酒。”

    老秀才拍胸脯保證道:“好酒當然要好好喝!”

    禮聖一走,老秀才便翹起二郎腿,捲起袖子,準備開喝。

    一個才四十歲出頭的年輕人,就能夠與一位萬年道齡的蠻荒舊王座大妖,在一張酒桌上,談買賣,翻舊賬。

    青衫斗笠客,意態閒適,談笑風生。

    不管他說了什麼,仰止都得認真聽着,還得好好思量,反覆思量,希冀着嚼出些餘味來。

    對老秀才來說,有這麼一碟佐酒菜在,天底下隨便一張酒桌,都是好酒。

    老秀才端起酒碗,抿了一口酒,頓時眯起雙眼,縮起肩膀,打了個激靈,笑開了花。

    喝酒真那麼有意思嗎?光喝酒當然沒啥意思,是喝酒桌上的人,是喝酒桌外的事。

    見那身爲朝湫河婆的小姑娘,她數次欲言又止,老秀才便笑問道:“是有什麼想問的?儘管問,酒桌上無身份。”

    老山神又開始使眼色,提醒甘州別瞎說話。

    甘州一向是藏不住話的,“文聖老爺,你怎麼跟文廟裏邊的掛像一點不像?”

    之前聽說文聖恢復了文廟神位,她曾經偷溜出去一趟,去過一次郡縣,

    文廟當然是要去的,畫像上邊的文聖,是一位相貌清癯的老者,貌聳神溢,與眼前這個骨瘦如柴的矮小老人,當真半點不沾邊。

    老秀才哈哈大笑道:“這就得怪吳老兒的畫技不精了。”

    小姑娘趴在桌上,好奇問道:“那繡虎崔瀺,當年好好的,爲什麼會叛出文聖一脈啊?”

    老山神已經開始眼觀鼻鼻觀心了。

    就連仰止都不得不咳嗽一聲,提醒這個小姑娘別太放肆。

    老秀才倒是半點不生氣,看着酒肆外邊除了山還是山的荒涼景象,高高低低,層層疊疊,沉默片刻,老秀才笑了笑,緩緩道:“當學生的,被先生傷透了心,聰明人騙不了自己,又不願與先生惡語相向,就只好一聲招呼都不打,默然離去了。”

    何謂遺憾,不可再得之物,不可再遇之人,就是遺憾。

    老秀才捻鬚不語,嘆了口氣,拿起酒碗,喝了一大口酒,用手背擦拭嘴角,“我們的言語,既會千山萬水,迷障橫生,也能鋪路搭橋,柳暗花明。故而與親近之人朝夕久處,不可說氣話,不可說反話,不可不說話。”

    龔新舟由衷讚歎道:“文聖此語,真是顛簸不破的至理了。”

    老秀才笑道:“是我那關門弟子的心得感悟,我不過是借來用一用。”

    龔新舟見風轉舵道:“難怪陳隱官能夠成爲文聖老爺的關門弟子。”

    老秀才連忙擺手道:“陳平安這個關門弟子,是我好不容易纔拐騙來的,因爲他很挑先生的。”

    老山神只覺得這句話說得真妙,不愧是三教辯論沒輸過的文聖老爺。

    甘州又問道:“都說皇帝愛幺兒,文聖老爺也是嗎?”

    因爲少女河婆想起了先前那個外鄉人,怎麼看都不像是個讀書人啊,更像是個混江湖,慣會黑喫黑的主兒。

    一個晃手掌的動作,只用一句話,就把梅府君給鎮住了。

    老秀才微笑道:“我學生弟子本就不多,不算特別偏袒誰,各有偏愛吧。”

    自己的學生,幾位入室弟子,再加上茅小冬他們,一個個學問當然都是極好的,無需多說什麼。

    早先問劍一事,有左呆子。問拳一事,有君倩。後來佈局者,有崔瀺。破局者,有齊靜春。

    那麼作爲小齊代師收徒的關門弟子陳平安,可謂是師兄們各自所長的集大成者,當然現在可能還有些差距,但是未來如何,是很值得期待的。

    只說如今,誰見到陳平安,會去質疑一句你就是誰誰誰的師弟?會質疑一句你就是老秀才的關門弟子?

    學生們實在太好,太過優秀,當先生的除了欣慰,還會有些慚愧。

    甘州覺得文聖老爺說了句場面話,跟自己打官腔呢,不太爽利,小姑娘便喝了口悶酒。

    老秀才捻鬚而笑,望向鋪子外邊的荒涼景象,一般景象,兩種心情,便是兩種風姿,大概這就是人心與修行了,任你遠古神靈再神通廣大,是絕無此心此想的,鐵石心腸,不由自主,豈不悲哉。

    浩然九洲,事死如生,故而多土葬風俗。而衆生頭頂的那片浩瀚星空,大概就是一座水葬墳場了。

    老秀才很快收起這些思緒,笑道:“龔老哥,能否將那皕劍仙印譜借我一看?”

    龔新舟趕忙從袖中掏出那本印譜遞給文聖,惶恐道:“當不起,當不起老哥稱呼。”

    老秀才打趣道:“這有什麼當不起的,我不也經常被人喊老。”

    龔新舟點頭如搗蒜,已經滿臉漲紅,語無倫次,“小神與有榮焉,與有榮焉。”

    老秀才一邊喝酒,一邊翻過書頁,很快就翻到了最後一頁,看到了陳平安的那方鈐印,會心一笑,將印譜交還給龔新舟,“好好珍藏,以後哪天龔老哥升了官,能夠在山上學那梅鶴開闢府邸,照例可以與你們當地書院討要一物,要我看啊,那些出自文廟的聖賢書籍,終究都是死物,龔老哥何必捨近求遠……”

    龔新舟沉聲道:“小神必須好好供奉起來,作爲鎮山之寶。”

    老秀才思量片刻,喝了兩碗酒,才思如涌泉,兜不住了,望向龔新舟那座山頭的山神祠廟,慢悠悠吟哦兩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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