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 第九百三十六章 吾爲東道主(六)
    陸沉笑問道:“你覺得哪個字更有眼緣?”

    孩子神色認真,低頭看着那兩個字,不願說謊,擡頭後,一臉難爲情道:“看着都好。”

    又認得兩個字了。

    陸沉哎呦喂一聲,笑道:“很好很好,名字就是葉郎,將來踏上修行路,連道號都有了,就叫‘後覺’。”

    都是槐安未醒人,只看大夢誰先覺。

    “睡覺之覺,覺醒之覺。不同口音,一個字,兩種意思。”

    陸沉拎着樹枝,指了指那個“覺”之,微笑道:“只憑這個字,咱們就要給老祖宗磕一千個響頭。”

    看着眼前這個孩子,讓陸沉很難不想到那個泥瓶巷少年吶。

    想必對他們來說,清明節上墳,中秋節賞月,大年三十年夜飯,都是三大心關吧。

    陸沉嘆了口氣,“江山風月,本無常主,今古風景無定據。只有古樹,只見大樹。我們又何曾聽說古草,見過大草?”

    “草木秋死,松柏長存,這就是命。芝蘭當道,玉樹生階,這又是命。人各有命,隨緣而走,如一葉浮萍入海。”

    孩子眼神熠熠光彩,聽是全然聽不懂的,只是覺得聽着就很有學問,好像比村塾裏邊的教書先生還要有意思,故而十分仰慕,輕聲問道:“道長,你懂得這麼多,當過學塾先生吧?”

    陸沉連忙擺手,“當不來,當不來,我比你好不到哪裏去,你只是在家鄉蹭喫蹭喝,我不過是在異鄉騙喫騙喝,道法淺薄,豈敢以先生自居。”

    如果只是傳道授業解惑的那種先生,當然不是陸沉當不來,只是不屑爲之。

    白玉京五城十二樓,各有主人,只有三掌教陸沉,幾乎從不爲誰傳道,喜歡走門串戶,去別處旁聽。

    偶有例外,可惜不足爲外人道也,卻是那頭戴蓮花朝北斗,吾爲星君說長生。

    只是陸沉對“先生”一語,自有註解。三花聚頂僅是真人,五氣朝元纔是天仙。先生?卻是“先天地而生”吶。

    孩子問道:“道長叫什麼名字?以後我能不能去找道長?”

    受人恩惠,總是要還的,能還多少是多少,而且只能多不可少。

    至於這個道理是怎麼來的,孩子從沒想過,也未必會去多想。

    陸沉會心一笑。

    何謂道,何爲理?就是我們腳下行走無形之路,口不能言卻爲之踐行之事。

    所說與人說道講理,纔會那麼難,只因爲道不同不相爲謀。

    陸沉笑道:“我的名字,可就多了,買櫝還珠的鄭人,濫竽充數的南郭,‘遍身羅綺者’的羅綺,‘心憂炭賤願天寒’的幸憂,‘十指不沾泥,鱗鱗居大廈’的陶者,不過今天呢,貧道的名字,就叫徐無鬼,大年三十嘛,很快就要辭舊迎新了,討個好兆頭,希望天下再無一頭孤魂野鬼,天外天那邊也無一物,生有所依,死有去路。而且徐無鬼這個名字,是貧道編撰的某本書上的一個人物,曉相術,精通相馬,最擅長挑選千里馬了。農夫下田,商賈掙錢,徐無鬼相馬,都要起早。”

    孩子被年輕道長的這番言語,給結結實實震驚到了,“徐道長還寫過書出過書?!”

    村塾先生們都只能教書呢。

    陸沉洋洋得意,揉了揉下巴,笑眯眯道:“好說好說。”

    遙想當年,有一種差不多的眼神,原來道長除了擺攤算卦坑錢,還會開藥方?

    可能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不堪回首的書簡湖,大概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條徘徊不去的泥瓶巷。

    唯有落魄處是吾鄉,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對桃花醉臉醺醺,淚水稀里嘩啦。

    “天打雷,轟隆隆。”

    陸沉微笑道:“擡頭。”

    言出法隨,空中驀然響起一聲晴天霹靂。

    孩子被嚇了一跳,聞言茫然擡頭,望向這位年輕道長。

    陸沉雙指併攏,輕輕一敲孩子眉心處,嘴上唸唸有詞。

    爲這個孩子如開天眼。

    從這一刻起,這個姓葉的鄉野孤兒,大概就算正式走上修行路了。

    只等自己離開後,再學了地上那道符籙,那麼孩子今後一雙眼眸,如得了一門望氣術神通,可以看得清楚他人的祖蔭陰德與福報氣運,比如市井流傳一句老話,說一個人氣數已盡,即是此理,形容一個人鴻運當頭,也是如此。又比如那種“碧紗中人”,當然就會官運亨通。

    陸沉再手腕擰轉,雙指一搓,如點燃一炷清香,孩子頭頂即香爐,好像敬奉那頭頂三尺有神明。

    又是陸沉贈送給孩子的一張護身符,是一張天書符籙,如同賜名“無鬼”。

    陸沉蹲在地上,雙手籠袖,身體前後一下一下搖晃,微笑道:“以後哪天離開家鄉了,就去找一個叫神誥宗的山頭,等到見着了那個叫祁真的道士,你就說自己是陸沉讓你登山的,讓他傳授你仙家術法。”

    孩子點點頭,只是又好奇問道:“道長又改名啦?”

    陸沉站起身笑道:“三日宴,百日宴,終究沒有不散的宴席,就此別過,後會有期。”

    孩子好像有千言萬語都堵在嘴邊,不知道該說什麼,最後只是想起先前那個禮數,與這位學問恁大、還曾出過書的年輕道長,再次行了個道門稽首。

    陸沉站在原地,受了這份禮後,大步離去,頭也不回,只是與孩子揮手作別,年輕道長左右張望幾下,走到村邊,一個彎腰,將一隻雞抄手而起,揣在懷裏,飛奔離去,幾下功夫就不見人影了。

    只留下一個目瞪口呆的孩子,那道長偷了雞就跑,自己算不算是幫忙望風之人?

    ————

    鎮妖樓,梧桐樹下。

    這青同真身,姿容俊美,雄雌難辨。

    出竅陰神,便是跟在陳平安身邊那位,頭戴冪籬、身穿碧綠法袍的模樣,身姿婀娜,也難怪會被誤認爲是一位女修。

    而另外一副陽神身外身,則是滿頭白髮魁梧老者的相貌。

    此處青同收攏了陽神,至於出竅遠遊的陰神倒是享福了,當下在穗山那喫過了一碗素面,只是不知爲何,多跑了一趟汾河神祠。

    青同閒來無事,雙手反覆擰轉鬢角一縷青絲,發現小陌一直保持那個擡頭姿勢,雙手按住橫放在膝的綠竹杖,怔怔望向天幕,好像那份思緒一直朝着天幕蔓延而去,心神沉浸其中。

    青同很有自知之明,不認爲小陌是將自己當成了朋友,纔會如此分心,以至於連那尊法相都顯得有幾分呆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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