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 第九百六十二章 陌上又花開
    明月夜中,遍地月光如水,一行人離開拿雲亭,裴錢拉着李寶瓶返回自己住處,她們久別重逢,可以聊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曹晴朗在陳平安和崔東山先後確認過後,並無任何隱患,不過崔東山還是建議曹晴朗,先不用着急正式煉劍,等到穩固好金丹境後,再去景星峯閉關,曹晴朗對此當然沒有任何異議。

    曹晴朗帶着鄭又乾一起離開,雙方住處距離很近。

    走在夜深人靜的山路上,鄭又乾試探性問道:“曹師兄,能不能跟你說個小小的心事?”

    主要還是覺得小師叔的這個學生,溫文爾雅,一看就是個讀書極有本事的,也對,曹師兄是那個大驪王朝的探花郎嘛,師父每次提起此事,也是相當高興的。

    鄭又乾感覺崔宗主是個奇怪的人,至於裴師姐,鄭又乾也怕啊,咋個能不怕嘛。

    在跨洲渡船上邊看的那些山水邸報,關於當年金甲洲戰場上的女子大宗師,可不止三兩封邸報提及“鄭錢”,看得鄭又乾總要心驚膽戰,那會兒總覺得“鄭錢”是個遠在天邊的人物,反正跟自己沒啥關係,結果倒好,她竟然是小師叔的開山大弟子,一下子就成了自己的裴師姐,現在每次跟裴師姐說話不結巴,就已經讓鄭又乾覺得自己很有英雄氣概了。

    曹晴朗笑道:“是因爲自己的出身,遇見了我先生,還有我們這些師兄師姐們,心裏總覺得有點小小的彆扭?”

    鄭又乾使勁點頭,“是啊,愁呢。本來沒覺得特別算個啥,因爲某個朋友,總喜歡拿這個說事,我再不多想,也要多想了,唉,越想越生自己的氣,確實挺沒出息的。”

    曹晴朗笑道:“那你明兒就得與談瀛洲誠心誠意道聲謝嘍。”

    鄭又乾一頭霧水,“啊?我覺得不生她的氣,就已經很有大丈夫氣度了呢,爲什麼還要跟她道謝啊?”

    曹晴朗緩緩說道:“有些事,我只是說有些事,看似大家都故意不說,其實反而就是一直故意在說了。這樣的好心好意,當然是很好的,不過長久以往,興許也是一種負擔,有些時候還不如挑明瞭,不躲着它,它就自己跑開了。躲着它,它就跟我們的影子一樣,他人看待我們的眼神,我們以爲的那些私底下的議論,就像人生路上……白天的日光和晚上的月色,讓我們心裏邊最放下的某件事,如影隨形。當然,這種另類的陪伴,有好有壞,不一定全是壞事,只不過這裏邊的好與壞,以及具體的大小、比例,對我們心境的不同影響,曹師兄如今也不敢說太多,不過以後要是有所心得,可以再與你說說看。談瀛洲年紀不大,卻是個心細的,她是故意在你這邊當惡人,好讓你早點適應這種彆扭,就像一場開卷考。”

    鄭又乾恍然道:“明白了,還是曹師兄學問大!”

    曹晴朗微笑道:“比起先生和崔師兄,我差得遠了。”

    鄭又乾說道:“那也只是跟小師叔和崔宗主比較,不能說明曹師兄的學問就不大了。”

    曹晴朗一時間無言以對。

    這口氣,真像……自家先生?!

    難怪先生這麼喜歡鄭又乾。

    不知不覺走到了宅子門口,鄭又乾輕輕推門,沒推開,加重力道再推了一次,還是不成,竟然栓門了。

    這個談瀛洲,說好了別栓門別栓門,咋個就是記不住呢,忘性大,難怪總是丟三落四。

    曹晴朗擡了擡下巴,滿臉笑意,示意鄭又乾“翻牆”就是了。

    門內突然響起一聲怒喝,“門外是哪個小蟊賊?!速速報上名來,若是那行兇的歹人,定叫你有來無回!”

    鄭又乾撓撓頭,被曹師兄撞見這一幕,就挺難爲情的,“我。”

    談瀛洲怒道:“何方神聖,名字如此古怪,竟然叫‘我’?勸你趕緊拿出一點誠意來,既然都是走夜路混飯喫的江湖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劃出道來,與姑奶奶比試一場,問拳問劍都無妨!”

    曹晴朗走向前幾步,輕聲笑道:“是我,曹晴朗。”

    談瀛洲趕緊開門,小姑娘站在門口,擠出笑臉,神色靦腆道:“見過曹仙師。”

    曹晴朗笑着點頭,“打攪,我就不進去了,回頭再找龍門前輩請教那幅黃河奔流圖的真僞。”

    談瀛洲使勁點頭,小事小事,不在話下。

    師父說過,這個曹先生,修行路上後勁很足,以後的成就,半點不輸同門的師姐裴錢。

    談瀛洲眼角餘光發現杵在一旁的鄭又乾,目不斜視繃着臉,沒啥表情,小姑娘這才心裏好受點。

    曹晴朗獨自夜行,卻沒有直接返回住處,而是原路折返,來到那座拿雲亭,踢了靴子,盤腿而坐。

    曹晴朗的道場,在綢繆山景星峯,按照曹晴朗的設想,這處所謂的道場,既不豪奢,不會學那些地仙大興土木,府邸連綿,瓊樓玉宇,也不至於太過簡陋,畢竟那些珍本善本書籍,還有一些喜歡的字畫,都比較金貴和嬌氣,所以必須有一座專門用來藏書的二層小樓,而文人書齋,一般都會有個名號,先前圍爐而坐,曹晴朗就請先生幫忙取個名字。

    先生好像早有腹稿,不假思索就給出了那個書齋名號。

    豁然齋。

    若是單獨將“豁”這個字拎出來,其實不屬於“美字”,因爲無論是作爲動詞還是名字,皆寓意不佳,其中就有說是野草和莊稼混長在一起,但是“豁”一旦與“然”字湊堆爲鄰,意思就一下子截然不同了。比如讀書治學一道,豁然意解,彷彿沉痾頓愈。而最爲通俗用法的那個“豁然開朗”,既可以用來形容一個人視野,也可以說是一個人的某種心境。

    此外曹晴朗的名字裏邊,本就帶個“朗”字。

    但是先生給出這個這麼好的書齋名的那一刻,曹晴朗卻從先生眼中,看到了一種相當陌生、卻也不算第一次見到的小心翼翼。

    先生的臉色和眼神最深處,是愧疚。

    好像這種寄予厚望,就會讓先生覺得愧疚。

    爲什麼呢。

    曹晴朗終於知道某個答案了,當年在家鄉藕花福地,當年是還不是先生的陳先生,送自己去學塾上課的路上,陳先生幫忙撐傘,與自己站在街巷拐角處,陳先生撐着傘停下腳步,爲什麼會幾次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沉默,然後帶着自己繼續趕路。

    先生是過來人,明明知道如何讓一個孩子渡過心關,熬過苦難。但是那會兒的陳先生,他當時依舊不敢開口,大概是因爲先生覺得,對一個還是孩子的人來說,早早懂得哪怕明明是某個極好的道理,所謂的更早懂事,就是一種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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