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二百六十章 海上生明月
    就像顧璨,小小年紀,性子陰沉,陳平安就很怕他在書簡湖跟隨截江真君六子茂,朝夕相處,最後顧璨變成自己年幼時最討厭的那種人。李槐,剛離開家鄉的時候,典型的窩裏橫,不知道如今變得如何了?敢不敢在朋友受人欺辱的時候,挺身而出,而不是像之前遠遊大隋,次次只敢躲在他陳平安身後?林守一,雖然早熟沉穩,是修道的良材美玉,一路潛心問道,陳平安就會擔心潛心問道是好事,可若只是一心問道,連患難與共的李寶瓶李槐他們,在大道之前,林守一會不會覺得只是掛礙,從而不念舊情,雙方愈行愈遠,如何是好?

    還有那最好的朋友,劉羨陽,很早就揚言要去看家鄉之外最高的山,最大的江河,他這輩子絕不能死在小鎮這麼個小地方,那麼劉羨陽會不會看慣了雄山峻嶺和山上風光後,乾脆就連家鄉也不願回了?

    陳平安總會有這樣那樣的擔憂,所以他纔會由衷羨慕範二的無憂無慮。

    陳平安跟鄰居宋集薪和杏花巷馬苦玄不太一樣,兩位註定要一飛沖天的天之驕子,一個若是看到求而不得的好東西,宋集薪多半會冷嘲熱諷,馬苦玄一個心情不好的話,可能就會乾脆一拳將其打碎,我得不到的,你也別想要了。

    陳平安略微收起思緒,繼續翻開那本被鄭大風臨時取名爲《劍術正經》的劍譜。

    若說正經很大,劍術則就很小了,因爲劍術是武夫劍客所學技擊之法,往往只有練氣士當中的劍修,才能言說劍道二字。被馬苦玄活活打死的綵衣國劍神,梳水國劍聖宋雨燒,古榆國劍尊林孤山,松溪國劍仙蘇琅,就都是山下武夫,大體上還是在混跡江湖,不被山上視爲同道。

    那個頭戴斗笠腰掛竹刀的傢伙,是一個例外,明明是天底下最牛氣的劍修,仍然喜歡自稱劍客,喜歡浪蕩四方。

    這部劍譜上只記載了六招劍術,攻守各二式,攻爲雪崩式和鎮神頭,守爲山嶽式和披甲式,之外兩招,是用來淬鍊劍客體魄神魂的劍術,不在殺敵而在養身,一爲煉化,二爲入神,煉化有點類似撼山拳譜的六步走樁,入神類似劍爐立樁,一動一靜。

    六招劍術之中,陳平安尤其喜歡雪崩式,劍勢極快,人隨劍走,就像一團亂雪,讓人眼花繚亂。

    六招劍術,相對應有六幅圖。

    繪有圖畫的那一頁頗爲神異,紙張異於相鄰的雪白書頁,淡銀色,所繪之人,在不停練劍,從起手到收劍,反覆循環,一絲不苟,而且圖畫上的劍客,體內會有一股金色絲線沿着特定軌跡,緩緩流轉。

    天底下再繁瑣複雜的劍招,歸根結底還是死的,武道天才多看幾遍,總能學個八九分形似,關鍵還是在出招時的真氣運轉路徑,這就是一門上乘武學往往成爲一姓家學的關鍵所在,那一口武夫真氣,起始於何處氣府,路過哪幾座竅穴,最終停於何處,在這期間,是一鼓作氣逛遍所有氣府,還是快慢有變,都是講究,都是大學問,爲何有親傳弟子的說法?就因爲往往不會記錄在祕笈紙張上,而是師徒之間,代代承襲,親口相傳。

    封面四字,《劍術正經》。

    序言數十字,大致講述劍譜來源。

    正文,詳細講解六招劍術的運氣方式。

    註解,是鄭大風自己的感悟心得。

    四塊內容,鄭大風竟然用上了四種術法風格,嫵媚秀氣,端莊文雅,雄邁奔放,以及病懨懨的纖細如柳條。

    有濃墨腴筆,就像灰塵藥鋪的成熟婦人,有枯墨澀筆,有濃淡適中。

    毋庸置疑,這是鄭大風在炫耀他的書法-功底。

    但是不可否認,鄭大風這一手,讓陳平安大爲佩服,心想不愧是整天遊手好閒的看門人,每天在地上用樹枝划來畫去,都能練出這麼一手功底紮實的書法。

    金丹老人在陳平安合上劍譜之後,才緩緩坐在少年對面,“此處已經被山頂那株祖宗桂的樹蔭遮蔽氣象,只要動靜不要太多,外邊渡船客人都不會察覺。陳平安,之前已經與你說過我的境界,今天是試劍第一天,在此之前,我多說一些,若是說到你已經聽過的地方,你可以直接告知於我,我跳過便是。”

    陳平安點點頭,端正坐姿。

    老人緩緩道:“山上有個說法,甲子老練氣,百歲小劍修。說的就是六十歲才躋身中五境的練氣士,已經算不得什麼修道天才,但是第六境洞府境的劍修,哪怕破境之時已經百歲高齡,仍是一位年輕有爲、前程似錦的練氣士。爲何?”

    不用陳平安開口說話,老人已經自問自答:“很簡單,我們劍修,殺力之大,冠絕天下。成爲練氣士已屬不易,成爲劍修更加需要天賦,最後能否溫養出一把本命飛劍,又是大門檻,好不容易養出飛劍之後,能否養活得起這位喫金山吞銀山的小祖宗,又是難上加難。我馬致,兩百七十歲,在八十年前就已經躋身金丹境,當時在老龍城還惹出不小的動靜,五大姓氏有四個,同時重金邀請我擔任供奉……好漢不提當年勇,不說這些陳芝麻爛穀子了,只說我在破境之初,就明白一件事,這輩子都不用去想什麼陸地神仙元嬰境了,爲何?”

    老人再次自問自答,“一是天資不夠,二是實在沒錢。”

    老人說到這裏,自嘲笑道:“如果范家願意傾盡家族半數的錢財,幫助我淬鍊那把本命飛劍,四處購買天材地寶,鑄造劍爐,說不定能夠讓我順勢突破九境瓶頸。但是范家再好,也不可能如此作爲,畢竟我不姓範。”

    老人雖然十分理解,可仍是滿懷失落,滄桑臉龐上有些遮掩不住的落寞神色。

    范家如此,合情合理。

    金丹老人好像是在說服自己,好讓自己寬心,自言自語道:“就像那與道家三教比肩而立的龍虎山,還要分出一個天師府黃紫貴人和外姓天師,歷代諸多外姓天師,不乏驚才絕豔的上五境神仙,甚至歷史上還有過外姓天師道法壓過天師府大天師的情況,可是那一方天師印,一把仙劍,從來不會落入外姓天師之手。”

    陳平安對此不難理解,點頭道:“兵者,國之兇器也。那些個大的仙家豪閥,其實勢力跟一個國家已經相差不大。單說一個家族或者國家,若是半點規矩不講,哪怕得到當下的一時興盛,卻只會埋下禍根,後世子孫,恐怕就要花費數倍的力氣才能正本清源。”

    “然也!”

    金丹老人附和點頭,一直將眼前少年誤認爲是高門子弟,所以陳平安這番見解,老人沒有感到任何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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