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一千一十章 誰不是黃雀
    要是與她探討訓詁,薛如意還真不怵,她自認是行家裏手。

    這就牽扯到了隔壁少年張侯,他珍藏有一幅“祖傳”的字帖,總計三十六字,無落款,卻被洪判官譽爲三十六驪珠。

    這幅字帖,也是少年的立道之基,只可惜張侯資質一般,進展緩慢,如今才堪堪是二境修士。

    而這三十六個字,大致上可以斷爲兩句話,兩句話的內容又頗爲晦澀,這就涉及到了訓詁功力。

    她就是根據自己的斷句,來爲張侯解釋其中深意,再根據字帖三十六字蘊藏的一門上乘導引之法,幫助張侯走上了修道之路。

    道士笑道:“少年時,曾經聽聞一個朋友,半個長輩,說及字、詞、句與意的關係,他說每一個文字組成每一句話,都是有重量的。當時只是聽了記住而已,感觸不深,後來才發現文聖原來著有正名篇,當年看到其中有載,‘名聞而實喻,名之用也。累而成文,名之麗也。用麗俱得,謂之知名。’看到這裏,我一下子就恍然大悟了。”

    薛如意滿臉得意神色,指了指地上的那把桃木劍,“少廢話,就知道賣弄學問,趕緊的,以劍作筆,寫下內容,我幫你斷句。”

    當下陳平安小有鬱悶,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那幅被薛如意和少年奉若珍寶的字帖,內容其實並不複雜,反正也就才三十六個文字,其中確實隱藏有一門上古導引法,而且陳平安只是掃了一眼,觀其道意,就發現與三山之一和文廟禮制,都是有些道緣的,陳平安當然不會覬覦這件法寶品秩的“道書”,但問題在於薛如意這個半吊子的訓詁高手,爲張侯斷句,不能說她全錯,但肯定是有誤差的,山上道書,往往一字之差便離題萬里,否則山上爲何會有“一字師”這種練氣士?

    也就是那幅字帖所載內容和蘊藉道訣,極爲精純寬厚,若是一般旁門左道的天書道訣,張侯再按照薛如意的傳道授業解惑去修行,估計早就導引岔氣,走火入魔了。張侯雖然資質一般,算不得什麼修道天才,將來極難躋身洞府境,但是少年在薛如意的傳道下,自幼修行這門導引術,結果至今纔是二境練氣士,就很能說明問題了。

    陳平安想了想,罷了罷了,大不了就被當作居心叵測之輩趕出宅子,開門見山說道:“薛姑娘,那位鄭衆鄭司農,自然是一位極有功底的經學大家,但是他在儒家歷史上,在訓詁一道,許多細節,是有待商榷的,比如他的某些斷句,就曾引來一位同樣姓鄭的文廟聖賢,逐字逐句批駁,所以薛姑娘若是照搬鄭司農的句讀法”

    薛如意眼神幽幽,“你看過那幅字帖了?”

    陳平安點頭道:“看過,我還知道字帖裏邊藏着一門導引法。”

    薛如意默不作聲。

    以木鐸修火禁凡邦之事蹕宮中廟中則執燭東漸於海西被於流沙朔南暨聲教訖於四海。

    陳平安一伸手,將那桃木劍駕馭在手中,在地上開始書寫那三十六字,幫忙斷句,同時爲她詳細解釋爲何如此。

    “鄭司農將前十八字斷句爲三,其中‘火禁’分讀,義不可通。禮聖著作屢見‘修火禁’正是連文之證,若是按照鄭司農的解法,這上古宮正官的職責就過於寬泛了,故而鄭司農如此訓詁,被另外那位聖賢直接斥爲‘不辭’,不辭,就是不成話,對讀書人而言,是一個很重的批評了。”

    “至於後十八字,其實文廟內部就一直存在爭議,確實吵了好幾百年,但是按照文聖的看法,字聖許夫子解‘暨’與‘訖’,應當無誤,暨,與也,日頗見也,形容日光偏射,訖同‘迄’解,直行也。故而比較合理的斷句,就是‘東漸於海,西被於流沙,朔南暨,聲教訖於四海。’因此引申出來的意思,就是‘凡日光所臨照之處皆行其聲教’。”

    “所以張侯的導引術,其中一處頭顱洞府的頂部,鑿開天門引領日光之法,作爲火法日煉之道,看似是在追求日懸中天的氣象巍峨,然後通過筆直一線的導引陽光,張侯於每日正午時分,直截了當照射在天靈蓋,以外景勾連內景,實則洞府也錯,陽光照射之路徑也錯了,如此按部就班修行煉氣,雖說不至於走火入魔,終非正途,道理很簡單,試想人間屋舍住處,除非是那四水歸堂的天井,否則哪有屋頂大開的宅邸,如何遮風擋雨”

    薛如意時而皺眉,時而恍然。

    將這般見解娓娓道來的“假道士”,吳鏑也好,陳見賢也罷,只是陳平安的分身之一。

    先前陳平安以符籙之法,分神依附在一具具符籙傀儡身上,如星落於寶瓶洲各地。

    比如玉宣國京城這個假“道士”,平時除了擺攤,還會研究龍虎山外姓大天師祕密傳授的道門科儀,又因爲這幅字帖的關係,隨緣而走,就開始着手對訓詁的深入研究。

    禺州那邊,有個“陳平安”以向佛的居士身份,去了一座律宗寺廟,研習持戒,尤其在四分律下了一番苦功夫。而律宗之佛理、宗旨,關鍵就在於一個“戒”字,而諸戒又歸納爲“止持”和“作持”兩類,止持即諸惡莫作,是止諸惡門,作持即衆善奉行,是修諸善門。所以此地“陳平安”先前纔會寫下那句佛家語。

    青杏國地界,有個外鄉練氣士,在仙家客棧內每天就是看兵書,若是外出遊歷,就手持羅盤尋龍點穴,兼修陰陽五行術。

    在正陽山附近,一個叫裁玉山竹枝派的地方,擔任外門知客,以數算之法深究農家、商家根祇。

    薛如意看着地上三十六字,擡起頭,問道:“你到底是誰?”

    陳平安笑道:“人間山上,誰不是‘道士’。”

    薛如意重新低下頭,看着重新斷句的三十六字,她越琢磨越覺得深意無窮,不出意外,如此句讀纔是正解!

    等到薛如意擡起頭,那中年道士已經提着桃木劍走遠,她問道:“擺攤去?”

    陳平安轉頭笑道:“貧道最是擅長察言觀色,這就主動捲鋪蓋滾蛋了。”

    薛如意搖搖頭,“你又不是跟我租的宅子,住與不住,我說了又不作數。”

    中年道士咦了一聲,恍然大悟,對啊,他們都是住客,一新一舊而已。

    薛如意猶豫了一下,“陳道長能否傳授最恰當的開府和火煉之法?”

    道士搖搖頭,“張侯一心只讀聖賢書,貧道粗鄙,可教不了他上乘的仙家術法。”

    薛如意有些着急,“你怎麼還記仇呢。”

    道士微笑道:“錢財分明大丈夫,愛憎分明真豪傑,沒點脾氣和風骨,怎麼當道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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