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二百七十一章 寧姑娘,對不起
    左等右等,沒有等到意料中人,他便有些不耐煩,跳下拴馬樁,繞過鏡面大門,來到小道童旁邊蹲着,耳畔唯有小道童慢悠悠的翻書聲。

    小道童最近心情本來就很糟糕,他雖是大天君這一脈的道人,卻與三掌教陸沉關係親近,見到那個姓陸的娘娘腔,就煩。小娘娘腔口氣恁大,更煩。師兄大天君跟人打架打輸了,還是煩。

    天底下怎麼就有這麼多煩心事?

    之前沒有被小掌教陸沉騙到這座天下的倒懸山,待在那座白玉京,可沒有這麼多煩心事,每天陪着陸掌教在頂樓的欄杆上散步,眼巴巴等着師尊從天外天返回白玉京休養生息,偶爾運氣好,還能遇到百年難遇的道祖老爺,道祖老爺是個大忙人,很少出現在白玉京,要麼在不知名的祕境雲遊,幫忙穩固氣運,打造成可供修士居住修道的洞天,要麼在那座小蓮花洞天觀道,道祖老爺當然已經不需要悟道了,所謂觀道,按照自家師尊的說法,也只是觀看別人的小道罷了。

    小道童受不了身邊這抱劍漢子,“歸根結底,不就還是個小姑娘嘛,有什麼好瞧的。”

    抱劍漢子笑道:“你不懂,我這戴罪之身,在此受罰,難得有點小興趣。”

    小道童合上書籍,咧嘴笑道:“呦,一門之隔,身處浩然天下,還擁有仙人境的大劍仙呢,小興趣?多小?”

    中年男子搖頭嘆息道:“跟你這種傢伙聊天,真沒啥意思。”

    漢子又補了一句,“還是咱們隔壁那一對,比咱們合得來,這不現在都已經開始小賭怡情了。”

    小道童這纔有了點興致,“賭什麼?”

    抱劍漢子試探性問道:“蒲團借我一半坐坐?”

    小道童紋絲不動,冷笑道:“你覺得呢?”

    漢子不再糾纏這點,繼續道:“隔壁老姚在跟那位佩刀的道姑,在賭小姑娘天亮之前,返回劍氣長城的時候,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

    小道童問道:“就不能是一個都不回?”

    抱劍漢子搖搖頭,望向遠方,“她一定會回劍氣長城的。”

    小道童問道:“因爲寧、姚兩個姓氏的榮光?”

    漢子嘆息一聲,神色複雜。

    小道童眼睛一亮,隨手揮袖,心中以東寶瓶洲口音默唸兩個名字後,有兩道青色符籙隨手畫符而成的同時,一閃而逝。

    抱劍漢子一彈指,將那兩縷比青煙還縹緲的符籙擊碎,沒好氣道:“非禮勿視,非禮勿聞。”

    兩道符籙,一張天地回聲符,一張清風拂面符,前者能夠在天地間快速遊曳,只要某地交談,涉及到畫符之人默唸的文字,這張符籙就開始靈驗,就可以悄然記錄對話。後者拂面符,則可以找到符籙所繪的人物,傳回一幅幅畫面。

    兩者品秩很高,極難畫成,但是在山上屬於道家符籙一脈的雞肋,因爲回聲符也好,清風拂面符也罷,遇上術法禁制、煞氣濃郁的地方,會急劇消耗符籙靈氣,例如撞上門神坐鎮的大宅,文武廟,城隍閣,亂葬崗等。

    哪怕符紙材質好,可惹來的反彈就大,動靜太大,被修士察覺後,自然會被視爲挑釁,循着蛛絲馬跡,很容易找到畫符之人,最終惹起糾紛。

    所以兩張符籙,只適合於“無法”之地的遊蕩偵查。

    不過小道童在倒懸山自家地盤駕馭兩道符籙,當然沒有任何問題。

    只可惜被那位倒懸山劍仙彈指破去。

    抱劍漢子問道:“賭不賭?”

    小道童興致缺缺,搖頭道:“不賭,你這麼個爛賭鬼,賭品之差,在倒懸山能排進前三甲,我跟你賭,賭輸了,我肯定給你東西,賭贏了,肯定拿不到東西。賭什麼賭,不賭。”

    漢子意態蕭索,“我這輩子算是沒啥盼頭了,就連當個賭鬼,都不能排第一。”

    小道童想起一件有意思的事情,笑哈哈道:“你算好的了,瞧瞧敬劍閣裏頭那兩把破劍,你再回頭看看自己,路過此地的各方人士,不論是劍氣長城還是浩然天下的,誰不對你畢恭畢敬?在他們看來,你這位活着的大劍仙放個屁都是香的。”

    抱劍漢子沒有惱火,自嘲道:“這麼說來,我在這兒看門,確實不該有什麼怨言。”

    小道童放下書籍,雙手抱住後腦勺,仰頭望向天幕。

    漢子喃喃道:“對於市井百姓而言,離家一百年後,家鄉差不多就該變成故鄉了,對於練氣士,一千年怎麼也算,那我們這撥一萬年往上的刑徒流民呢?”

    小道童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回答不了。

    ————

    倒懸山夜幕深沉,大門那一邊,烈日高懸。

    同樣有兩人坐鎮門口,還是劍氣長城和倒懸山各一人。

    一名灰衣老劍修正在正大光明地淬鍊本命飛劍,旁邊站着一位懸佩法刀的中年道姑。

    道姑皺眉道:“寧丫頭私自去往倒懸山,不合規矩,到時候大天君問責下來,我就實話實說了。”

    老劍修點頭道:“照實說便是,由我擔着。”

    遠處走來一羣少年少女,俱是劍氣長城鼎鼎大名的寵兒。

    雖然幾乎人人出身煊赫,都可謂天之驕子,但是在最近的這場大戰之中,不到三年之間,這撥孩子已經出征三次,朋友也少了兩人,一位綽號小蟈蟈的少年,是戰死在城頭以南的沙場上,一位是歷練完成,返回儒家學宮。

    俊美少年,腰間懸佩兩把長劍,一把有鞘,經書,一把無鞘,名雲紋。

    一個胖子少年,天生一副笑臉,卻殺氣最重,腰間佩劍紫電。

    一位獨臂少女,揹着一把不合身的大劍鎮嶽。

    一位面容醜陋、滿是疤痕的黝黑少年,佩劍紅妝。

    老劍修看到這幫兔崽子,沒個好臉色,繼續煉劍。

    倒是跟劍氣長城各大家族沒有半點淵源的師刀道姑,有些由衷的笑臉,招呼諸位孩子。

    說這些傢伙是孩子,也只是他們的個子和年齡,其實他們每個人的錦繡前程,未來的成就高度,幾乎整座劍氣長城都看得到。尤其是當他們走上城頭、再走下城頭去往南方的戰場,親身經歷過一場場廝殺,其實已經贏得足夠的敬重。

    劍氣長城,不管你姓什麼,都需要趕赴戰場。

    當然也會有些區別,就在於護陣劍師的修爲境界,貧窮門戶的少年少女劍修,只能老老實實接受劍氣長城安排的劍師,而那些大姓家族的子弟,早期出征,身邊肯定會有人祕密跟隨,多是暫時沒有任務在身的強大扈從,不過除非身陷必死境地,這些人不會輕易出手相助。

    劍氣長城以北,這塊土壤,一寸一寸都浸透着從古至今、代代傳承的劍氣。

    以南,則一寸一寸都滲透着祖祖輩輩的鮮血。

    這撥人性情各異,胖子糾纏着師刀道姑,模仿某人說着蹩腳的葷話,結果反而被那位倒懸山道姑說成呆頭鵝,獨臂少女使勁盯着老劍修的煉劍手法,俊美少年一臉不悅,黝黑少年則木木然望向那道大門,聽說咫尺之遙,就是另外一座天下了,而且在那邊,日月都只有一個,那邊的風景,山清水秀,少年實在無法想象什麼叫山清水秀。

    俊美少年雙手手心不斷拍打劍柄,顯得有些不耐煩,埋怨道:“要是見着了那個傢伙,我怕會忍不住一劍砍過去,到時候你們一定要攔着我啊。”

    胖子嘿嘿笑道:“攔什麼攔,砍死拉倒,到時候你再被寧姚剁成肉醬,一下子少了兩個礙眼的傢伙,豈不是一舉兩得。放心,經書和雲紋兩劍,我會幫你保管的。”

    開過了玩笑,胖子少年有些無奈,“關於那個傢伙,寧姚不願多說,翻來覆去就那麼幾句原話,驪珠洞天的傻子,爛好人,財迷……我怎麼覺得,若是一定要取捨,還是學宮的書呆子更討喜一些呢?人家好歹跟咱們並肩作戰了多次,還救過董黑炭一次,勉勉強強,配得上寧姚。”

    醜陋少年狠狠瞪了眼胖墩。

    後者哪裏會怕,拋了個媚眼回去。

    俊美少年問道:“會不會是咱們想多了啊,就寧姚那性子,這輩子能喜歡上誰?”

    獨臂少女認真想了想,惜字如金的她蓋棺定論道:“難!”

    ————

    倒懸山後半夜,一位墨綠長袍腰懸雙劍的英氣少女,出現在孤峯山腳附近,她看也不看抱劍漢子和小道童一眼,徑直走入鏡面。

    剎那之間,她又由鏡面走出,烈日當空,她擡起頭,下意識眯起了眼睛。

    大門內外,抱劍男子和游魚冠小道童,灰衣老劍修和師刀道姑,不約而同地相視一眼。

    至於那些少女的同齡人,對她充滿了仰慕和敬重的朋友們,一個個沒心沒肺地如釋重負,覺得只有寧姚一個人返回劍氣長城的今天,天氣真不錯。

    走着走着,黑炭似的董姓少年轉頭道:“寧姐姐?”

    寧姚嗯了一聲,加快步伐,跟上他們。

    又越過他們。

    歡聲笑語的四人便沉默了下來。

    ————

    倒懸山敬劍閣外,陳平安站起身,打算返回鸛雀客棧。

    就在他起身後,發現遠處走來一對夫婦模樣的中年男女,穿着素雅,皆相貌平平,面帶笑意,只是瞥了他一眼,就望向了身後的敬劍閣。

    陳平安低頭別好那枚其實一直沒有喝的酒葫蘆,就要離去。

    那位婦人柔聲笑道:“我們是第一次逛敬劍閣,聽說這裏很大,有什麼講究和說法嗎?”

    陳平安停下腳步,略作思量,點點頭:“不然我帶你們逛一下?”

    男女相視一笑後,俱是點頭:“好的。”<!-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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