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二百七十三章 一枕黃粱劍氣長
    許甲理直氣壯道:“小姐那麼喜歡阿良,我不學他學誰?”

    老人感慨道:“學我者生,像我者死,你見了那麼多醉鬼,聽了那麼多醉話,這點道理都想不通?”

    許甲嘿嘿笑道:“我學阿良,可沒學你。”

    老人丟了一隻酒杯過去,“成天就知道跟我耍嘴皮子!”

    許甲輕輕接過酒杯,高高拋還給老頭子後,很快小跑着給陳平安拿來一支筆,“留點念想在上頭。”

    陳平安放下酒碗,無奈道:“我寫的字,很不行啊。”

    許甲白眼道:“能比阿良的蚯蚓爬爬更差?再說了,便是那些享譽天下的書法大家,不一樣被同行說成是石壓蛤蟆,死蛇掛枝,武將繡花,老婦披甲?”

    少年低聲道:“我跟你說實話,上邊任何人的任何字,再不好,在阿良的字面前,個個美若天仙!不信你自己走過去瞧瞧。”

    陳平安暫時還是沒有接過毛筆,但是起身走向牆壁,遠觀只是白牆一堵,沒有任何墨寶,可等到走近白牆,才發現上邊寫滿了詩詞、章句和警語。

    琳琅滿目。

    有人的墨寶,鶴立雞羣,是一篇草書詩詞,佔地極大。

    恰似花團錦簇,羣芳爭豔,唯有一位絕代佳人,佔盡了風光。

    也有格格不入的筆跡,最爲醒目的,是歪歪扭扭的一行大字,就連陳平安都覺得不堪入目,內容更是讓人無言以對,“一想到有那麼多姑娘癡心等我,我的良心便有些痛”,關鍵是文字末尾,還鬼畫符了一個笑臉外加大拇指。

    不用懷疑,肯定是阿良的親筆手書,一般人根本沒這臉皮寫下這些字。

    陳平安忍住笑,轉頭問道:“老先生,這也留着?”

    一旁幫忙提筆的少年病懨懨道:“一來阿良死不要臉,說擦掉一個字,就當他還清了一罈酒,二來我家小姐特別喜歡這段話,覺得阿良就是在誇她呢。我家小姐還專門用一罈黃粱酒,跟一位小說家的祖師爺,換了一篇脂粉小說,就是專門寫她和阿良的……掌櫃,叫啥來着?

    老頭子冷笑道:“纏綿悱惻。”

    許甲點頭道:“對,其實小姐當時還暗示那位小說家的祖師爺,寫得越直白越露骨越好。後來估計是那人實在下不去筆,便寫得含蓄了些。小姐很不開心,這趟離家出走,她自己說是私奔啦,一件事情就是找這個祖師爺的麻煩,嫌他文章寫得差了,是沽名釣譽的騙子,一定要當面吐他一臉唾沫星子。”

    陳平安的視線在高牆上巡視四方,最後低下頭,在一個小角落又看到了一列小字,字還是阿良寫的,但是並不扎眼。

    小,江湖沒什麼好的,也就酒還行。

    阿良最後將“小”之後的某個字,塗抹成墨塊。

    陳平安問道:“寫什麼都可以嗎?”

    許甲遞過去筆,點頭道:“都行,只要是寫在空白處,寫什麼都成。”

    少年夥計不忘提醒道:“客官,可別寫什麼某某某到此一遊啊,太俗氣了,哪怕是阿良這麼臭不要臉的內容,都好過到此一遊。”

    陳平安接過筆,突然轉身跑向酒桌,喝了一大口酒,這才重返牆壁,半蹲着提筆在那個“小”字之後、墨塊之上的地方,寫下了一個小小的齊字。

    小齊,江湖沒什麼好的,也就酒還行。

    老頭子打趣道:“字其實沒啥靈氣,就是講規矩,但是待在阿良的字旁邊,就顯得好了。你這叫作弊,不行,再在別處隨便寫點。”

    陳平安點點頭,便開始挑選空白的地方,可是牆壁正中地帶,結構緊密,實在想要見縫插針,其實也行,可總覺得會是對前人的不敬,而且敢在中間落筆的人,大多字寫得極好,極有韻味,陳平安實在不敢在這邊落筆,便儘量往兩側和高處或是低處望去,許甲出聲提醒,伸手指了兩個地方,尚且留有不小的空白,一個最高處的右側,一個最底下的左側。

    陳平安便挪步,蹲在最左邊,深呼吸一口氣,寫下了三個字。

    寫字之前,想起了敬劍閣的那麼多劍仙和仙劍。

    所以他筆下三字,是劍氣長。

    許甲看着那三個字,中規中矩,實在沒勁,少年輕輕搖頭,不以爲然,忍不住嘀咕道:“一看就是讀書不多的。”

    老頭子難得附和店夥計,點頭笑道:“還有就是酒沒喝夠的。喂,姓陳的大驪少年,莫要着急,先喝個一大碗酒,喝痛快了,寫點心裏話,沒你想得那麼難。請你們喝的三壇酒,就能寫三句話,還有最後一次機會。”

    陳平安卻已經將毛筆遞還給許甲,對老人笑道:“不寫了。”

    老人無所謂,仙人醉酒留墨寶,本就是討個彩頭的小事,錦上添花而已,少年既寫不出好字,如今更不是劍仙,老掌櫃當然也就不會強人所難。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問道:“老先生,這半壇酒能先餘着嗎?我想去一趟劍氣長城,回來之後再喝,可以嗎?”

    許甲使勁搖頭,“咱們酒鋪可沒有這樣的規矩,一罈黃粱酒揭了泥封,就要一口氣喝掉,沒有出了大門再來喝一趟的理由。”

    老人思考片刻,點頭道:“這次可以。”

    許甲急眼道:“這是爲何?”

    老人將鳥籠放在手邊,趴在櫃檯上,微笑道:“我喜歡‘餘着’這個說法,吉利,喜慶。”

    在陳平安一步跨出酒鋪門檻後,竟是一個踉蹌,站定後回頭再看,哪裏有什麼酒鋪,空蕩蕩的。

    不知所蹤的那座酒鋪內,老頭子打開鳥籠,長有金色鳥喙的小黃雀飛出籠子,只是不等它靠近那堵牆壁的文字,熟門熟路地查探一人武運的長短,它就飛快躲回了鳥籠,看得許甲目瞪口呆,老人想了想,嘆息了口氣,“罷了,一個小洲少年郎而已,便是有這份姻緣的苗頭又如何,短短百年,查與不查,無所謂了。”

    許甲狠狠瞪了眼寫在最高處的一行字,絕大多數人都是從上到下,字成一列,最近百年,在阿良之後,前不久的一位女客人,她是第二個橫着寫字的傢伙,而且事後嚇得小黃雀胡亂撲騰,最後半天沒緩過來,跟生了一場大病似的。

    許甲忍不住埋怨道:“都怪那女子武神的武運鼎盛,氣勢太嚇人!”

    老人眼神寵溺,慈祥望着那隻可憐兮兮的小黃雀,喃喃道:“苦了你了。”

    世間有奇雀一對,可啄文運叼武運。

    相傳雄雀被道家一脈掌教陸沉捕獲,雌雀爲雜家祖師爺飼養。

    ————

    陳平安走在一條僻靜小巷之中。

    雖然這頓酒喝得稀裏糊塗,但是喝過了酒走出了鋪子,陳平安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着所剩不多的桂花小釀,一邊喝酒一邊嘀嘀咕咕。

    寧姑娘,多半是真的不喜歡你了。

    否則當初在驪珠洞天,說好了要把劍鞘送你的,這次怎麼可能假裝忘記這一茬?

    陳平安你真是一個倒黴蛋啊,寧姑娘這哪裏是喜歡不喜歡,而是討厭不討厭你的事情了。

    想到這裏,少年苦中作樂,有些欣慰,這趟江湖總算沒白走,自己是長了好些心眼的。

    但是他還是決定要親自去一趟劍氣長城。

    他不斷告訴己只是想去看一看,那些刻在劍氣長城牆頭上的大字。

    大不了“無意間”跟某位姑娘在某地某時偶遇後,大大方方笑着與她打聲招呼,只是在開場白“這麼巧啊”,“你也在啊”之間,陳平安有些喫不準哪個更合適一些。

    陳平安想得很用心。

    以至於一點都沒有察覺自己身後,跟着一個快要氣死了的姑娘。

    她身穿一襲墨綠長袍。<!-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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