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一千零三十四章 雨過天晴
    陳平安與陸沉,並肩行走在那個居中村落的巷內,一千層底布鞋,一棉布十方鞋,雙方腳步簌簌如葉落地。

    路過一處屋舍,有院內土狗聽到腳步聲,驀然驚醒,朝着門外狂吠不已,鄰近吠聲四起,只是很快就歸於平靜。

    期間陸沉趴在牆頭那邊,學了幾聲狗叫,揚起手作丟擲石子狀,院內那條土狗嗚嗚咽咽,卷尾蜷縮起來。

    陸沉抖了抖袖子,快步跟上緩步走到巷口再停步的陳平安,搓手道:“雖說年年防飢,夜夜防盜,是人之常情,只是你們提防貧道與陳山主做什麼,大可不必。陳平安,你覺得呢。”

    陳平安說道:“陸掌教只管往自己臉上貼金,至於我這邊,大可不必。”

    陸沉突然笑嘻嘻道:“世間事,一犬吠影,百犬吠聲。”

    陳平安點頭道:“人間人,一人道虛,千人傳實。”

    陸沉拍手叫好,“好啊,可以寫一副黑底金字的抱柱木質對聯,回頭貧道好好裱起來,就放在觀千劍齋裏邊,分別寫上咱倆的名諱落款,大可玩味。”

    陳平安笑道:“你要是丟得起這個臉,我是無所謂的。”

    陸沉搓手喟嘆道:“夜遊之人能無爲奸,不能禁犬使之無吠。”

    陳平安不搭話,想起一事,說道:“禺州境內,那座律宗寺廟所在山頭,有一位山君,聆聽晨鐘暮鼓多年,卻遲遲無法煉形,就勞煩陸掌教幫忙指點迷津了?”

    陸沉笑着答應下來,擡起手,“小事小事,如是而已。”

    舉手之勞。

    走出村子,來到那條銜接三個村子的大道上,陸沉站在岸邊,鄰水觀照,看着水中倒影,陸沉嘆息一聲,如人持境對照,當真是自己嗎,是本來面貌麼。

    先前陳平安關於“校書”一語,陸沉雖說當時的神態,表現得誇張了一點,可事實上的確說到了陸沉的心坎上,心有慼慼然。

    但這裏邊也藏着一個可大可小的問題,後世翻書之人,往往將某些精校本誤認爲一字不差的底本看待,以訛傳訛,隨着時間推移,最終與本義離題萬里。

    修道之人,登山之路,知道得道證道,無非就是追求一個個“知其所以然”,於闇昧中得其道路而行,一路風景與己心境相互契合。

    陸沉略帶幾分傷感,輕聲道:“我曾經去見過孫觀主的那個師弟,以及他師弟的徒弟,都見過,也聊過,聊完之後,我就發現有一點,他們的想法,與白玉京道官起了衝突。”

    陳平安蹲在路邊,撿起幾顆石子輕輕丟入溪水中,說道:“是不是白玉京那邊,絕大多數道官,覺得修道,就是道法之道,是高妙的。但是那對玄都觀師徒,覺得修道,可以是道路之道?是平實的。”

    陸沉嗯了一聲,也不覺得陳平安猜出答案有什麼好奇怪的,沉默片刻,搓着臉頰,“該如何就如何,我就不庸人自擾了。”

    即便天塌下來,還有見過大世面的師兄餘鬥扛着嘛。

    陳平安站起身,兩人便繼續走向最下邊的那個村子,陸沉洋洋得意笑道:“先前在光陰畫卷裏邊,寧吉其實有過兩次改變主意,不想當你的學生,打算一走了之,跟隨我去白玉京修道。那麼今夜被寧吉說一句銘記恩惠在心以後再報答的人,就是你而非貧道了。”

    陳平安說道:“其中一次,是寧吉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背景,不願給我招惹麻煩?”

    陸沉點點頭。

    大概世間有一種自討苦喫,叫作設身處地,處處替他人着想。

    就像陳平安所猜測的,在陸掌教與寧吉說清楚真相之後,身世悽慘的少年,滿心驚懼,臉色慘白無色,當場陷入巨大恐慌,少年沉默許久,約莫覺得自己就是個神憎鬼厭的麻煩精,不管在哪裏都是那種不討喜的掃把星,所以道士吳鏑也好,教書先生陳跡也罷,一旦雙方有了師徒名分,就會給後者帶來很多不必要的是非,總歸肯定都不如白玉京陸掌教這麼能……扛事。

    所以哭笑不得的陸沉在一氣之下,就乾脆竹筒倒豆子,將陳平安的幾重身份都與寧吉說了,這才讓驚魂不定的少年像是吃了顆定心丸,回心轉意。原來陳先生如此年輕,便有如此作爲了。

    於是陸掌教就更氣了,走出一幅光陰走馬圖,帶着少年縮地遠遊三洲山河,見了十幾個人物,先是作爲陳平安開山弟子的裴錢,之後還有書簡湖的截江真君,正陽山某些老劍仙,還有附近那位這些年鐵了心要更換水神祠廟所在的玉液江水神娘娘,一頭嫁衣女鬼,某條吃了蛇膽石纔開竅煉形、最終依附於雲林姜氏的幼蛟,還去了趟北俱蘆洲的鎖雲宗……最後是某位剛剛返回家鄉沒多久的崩了真君。

    陳平安笑問道:“寧吉第二次反悔,是知道了我的真實身份,就把我當做了半個仇家?”

    陸沉搖搖頭,“寧吉雖然涉世不深,但是他的有些看法,單純卻不幼稚,這種性格,既有天生的成分,也是後天熬出來的,跟藥草熬成草藥一般。”

    一個人某些棱角鮮明的性格,城府深沉如宮闕重重複重重,陽光普照的白晝時分,也有陰影無數。

    鋒芒畢露的才華橫溢是一座文昌塔,嫉惡如仇是一座城隍廟。豁達或開朗,便如一座涼亭,四面通風。

    抑鬱如墜入一口無底深井,暗不見天日,我與我獨處,與世隔絕,無法自拔。

    陸沉其實還有句話沒說出口,就像天底下某些錢財,就該是某些人掙的,與此同理,你陳平安收寧吉爲徒,寧吉拜你爲師,也是一種水到渠成、理所當然的事情。

    陳平安也不去問少年第二次改變主意的具體緣由,只是問道:“寧吉爲何最終還是下定決心,選擇跟我拜師求學?”

    陸沉試探性問道:“能不能先與我保證,有話就好好商量,君子動口不動手,即便動手,也別……打臉。”

    陳隱官與人問拳,手段下三濫,喜歡打臉,自從那場文廟的青白之爭起,如今已經聲名遠播了,估計幾座天下的山上修士都有所耳聞,可能青冥天下那邊的道官,還會疑惑幾分,都是武學大宗師了,如此問拳合適嗎?但是五彩天下飛昇城和蠻荒天下那邊,恐怕就會分別讚歎一句,不愧是做買賣從不喫虧的二掌櫃。不愧是陳隱官,那座避暑行宮的扛把子。

    陳平安微笑道:“朋友之間,邊走邊聊些有的沒的,說到哪裏是哪裏,肯定聊什麼都不生氣。再說了,我又打不過陸掌教。”

    如果沒有第二句話,陸沉還真就信了。

    陸沉先挪步遠離陳平安,再猶猶豫豫說道:“我給寧吉看了你如今的真實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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