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一千零六十五章 江湖寂寥一百年
    南苑國京城名大梁,陳平安對京師風貌可謂瞭如指掌,就挑了一個生意興隆的夜宵館子,喫烤魚。

    京郊有條青芹河,裏邊的青魚極爲肥美,烤魚搭配大梁的蓮花白,是一絕,因爲價廉物美,達官顯貴和販夫走卒都好這一口,不過陳平安一下筷子,就知道是這條青魚,是那種從別地河塘運到青芹河泡幾天澡的“過戶魚”,只是也沒說什麼,瞥了眼如今的年輕掌櫃,相貌跟當年掌櫃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大概是老掌櫃年紀大了,就把館子和手藝都傳給了兒子,烤魚的祕製辣油和佐料配菜都是一樣的,唯獨少了一份滋味,叫厚道。當然也有可能館子是小本經營,如今的青芹河魚,已經是一道專屬大梁城有錢人的河鮮美食了,那麼如今路邊這間小館子多出的一味佐料,就叫生計。

    先前是陳平安帶路找到的小館子,一張靠牆的空桌子,兩條長凳,劉羨陽先落座霸佔了一條,坐在長凳中央,伸手拍桌,問有無酒水。

    顧璨當時就站在桌邊,陳平安示意他坐裏邊,顧璨坐下後,伸手將長凳靠近陳平安一端往外挪了挪,等到陳平安挪步,準備落座的時候,顧璨再將長凳放正。

    以前坐在鄉野田壟上,孩子的腦袋約莫與少年的肩頭齊平,如今卻是並肩而坐了。

    陳平安端碗抿了一口酒,所幸土釀的蓮花白還是原來滋味,問道:“顧璨,白帝城那邊有沒有收藏有望氣一脈的靈書祕籍?”

    顧璨說道:“有,而且數量很多,師父對望氣一脈延伸出來的一系列旁門術法道脈,顯然早就極爲上心。從浩然九洲所有收集、搜刮而來的道書,白帝城設有專門的刻書局,自家就有一整套每十年翻新一次的目錄、版本書籍,分出斷代、通史和方誌三大類別,書籍數量衆多,堪比一個小國的祕書省藏書數量了。韓俏色、柳赤誠這樣的祖師堂成員都有一份,方便他們這些大修士按照自己的修行方向來挑選相關道書,我剛進入白帝城那會兒,雖然是城主親傳弟子,但按照白帝城的規矩,不是上五境就沒辦法進入祖師堂,我當時就跟韓俏色討要了一串鑰匙,方便去她書樓那邊隨時看書,曾經仔細翻過目錄,私底下做過些不合規矩的摘抄,記得專門講解各國欽天監歷史淵源和望氣術修行路數的書籍,就有兩千三百多本。”

    陳平安感嘆道:“雲海之上,又有書海。”

    誰都知道中土神洲有座位於彩雲間的白帝城,但其實關於白帝城的內幕,祖師堂成員具體有哪些,內部機構是如何設置的,道脈之間的關係,外界所知甚少。

    每每說及那彩雲繚繞的一片孤城,山上練氣士總是點到即止,除了一杆大纛寫奉饒天下先,三千年來屹立不倒,這就意味着始終無人能夠在棋盤上贏過鄭居中。不是好奇韓俏色立誓要學成十二種大道術法,如今是否學全,就是柳道醇的那座琉璃閣又添磚加瓦了,外出遊歷又與哪位山巔修士不對路了,惹了禍就往白帝城一躲,躲不過就換上那身扎眼的粉色道袍,與人自報名號。不然就是討論作爲鄭居中開山大弟子的劍仙傅噤,腰懸一枚道祖手植葫蘆藤結成的養劍葫,此人的劍術,多久能夠達到劍術裴旻的高度,此生能否追上那個左右。

    劉羨陽夾了一大筷子魚肉嚼着,笑道:“答非所問,你們是不是跑題了。”

    今夜閒聊,三人都是用家鄉方言。

    明知道顧璨是想要藉機與陳平安多聊幾句白帝城的風土人情,劉羨陽偏要拆臺。按照當年小鼻涕蟲的說法,劉羨陽這個人就是嘴賤,讓他說不沾葷、不帶點屎尿屁的正經話,劉羨陽就不會聊天。

    顧璨說道:“我躋身玉璞境之後,有資格擁有一座書樓,花了點功夫,校檢和整理一番,得出了一個結論,撇開各種數目繁多的版本,再刨開那些方誌類的介紹文字,單取一本闡述望氣術脈絡學問的精校本,前提是每本之間重複內容不超過兩成,這樣的道書,白帝城大概有六十二本。”

    劉羨陽嘖嘖道:“咬文嚼字,如此字斟句酌,顧璨,你現在很有精通訓詁的樸學宗師風範啊,要我看,你來當個專門講習小學的書院君子,綽綽有餘。聽說你有個綽號,狂徒?讀書人狂一點好,以前在醇儒陳氏書院裏邊,有個講習先生,專門註解陸掌教的內外篇,第一次給我們授業,老夫子就說天底下只有一個半的人,真正瞭解內外篇的精髓所在。”

    陳平安沒好氣道:“能不能喝你的酒,我在跟顧璨聊正事。”

    劉羨陽笑眯眯道:“你們倆要是能猜出這一個半是誰,我就乖乖閉嘴。”

    顧璨說道:“一個是陸沉自己,半個是那老夫子?”

    陳平安搖搖頭。

    顧璨瞬間瞭然。

    想必答案肯定更狂妄,撰寫內外篇的陸沉自己都纔算半個,開課講學的老夫子反而是那“一個”。

    劉羨陽哈哈笑道:“顧璨,我早就說了,要是比腦子靈光的程度,咱們倆加在一起都不如陳平安這個悶葫蘆。”

    顧璨說道:“你當年哪次這麼說,我反駁了?我跟你吵的內容,只是我們兩個誰更靈光。”

    “你們繼續聊,我識趣喝酒喫肉,不礙你們倆的眼就是了。”

    劉羨陽端起白碗,晃了晃,酒水盪漾起漣漪,下筷夾起一塊烤魚肉,“此時此景,不得吟詩一首?誰來?”

    顧璨翻了個白眼,劉羨陽你大爺的。

    陳平安笑道:“昏昏思故鄉,青魚上箸時。小碗蓮花白,醺醺驅萬愁。”

    劉羨陽咦了一聲,“從哪裏抄來的?”

    陳平安微笑道:“詩名《月夜劍過大梁城攜友喫魚飲酒即興而作》。”

    劉羨陽問道:“真是你胡謅的?借我一用?”

    陳平安笑道:“憑君自取。”

    顧璨說道:“這六十幾本書,我已經帶在身上了,這次趕來福地這邊,就是想要送給你們落魄山,算是補上建立宗門的賀禮。”

    劉羨陽問道:“落魄山不還有下宗,你就不一併補上?”

    顧璨斜眼道:“關你屁事,你補了?你劉羨陽要是給落魄山送過賀禮,一顆銅錢都算,我就敢馬上起身,去館子門口的巷子裏脫褲子當街拉屎,而且每路過一人,我就自報名號一次。”

    劉羨陽揉着下巴。

    他們家鄉那邊有個說法,叫“有顧心”,與外界書面語所謂的躊躇不前,很不一樣,說一個人很顧着親近人,比如很把家,所以當老人說誰有顧心,是個貨真價實的褒義詞。在這一點,從小就心大到沒邊的劉羨陽,確實遠遠比不上泥瓶巷的小鼻涕蟲。要論鄉土情結,少年時就想要去外邊和遠方的劉羨陽,就更比不了戀家的陳平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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