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一千零八十六章 泥瓶內的老酒
    陳平安站在原地。

    一個泥瓶巷的孤兒,喫百家飯長大,最終站在這裏,甘苦自知,一路走來,來之不易。

    這處庭院佔地極大,不愧是前朝宰相舊邸,樹蔭森森,日頭高照,滿地細碎的金光,如一朵朵金絲繡花,綴在嚴絲合縫的青磚地面上邊,如此鋪磚,地面竟然都沒有起鼓,匠人手藝顯然不差,這裏就是家主馬巖的讀書之地,面闊七間、進深八架椽的法式,約莫是倉廩足而知禮節了,這麼大一座令人咂舌的書房,堆滿了買來之後就再沒有翻過的珍貴書籍,光是價值連城的古琴就有好幾把,還有好幾座半人高的玉山子、黃金樓船,來過這邊喝茶、飲酒的京城達官顯貴,都說文雅,鬱郁乎文哉。他們再稍稍露出幾分目眩神搖狀,總能讓主人覺得自己是個貨真價實的讀書人了。其實馬巖一直想要在屋頂鋪上碧綠琉璃瓦,跟那些道觀寺廟一樣,瞧着就好看,但是被妻子勸下來了,說這種勾當,叫僭越,皇帝陛下又不是耳聾眼瞎,犯不着擺這種容易遭人眼紅嫉恨的闊綽陣仗,家族祠堂內什麼時候掛滿了進士匾額,那纔是真正的書香門第,哪天大兒子回家了,瞧見了纔會高興。馬巖覺得有理,於是前些年纔會讓二子馬研山去參加科舉,果然考中了探花,很是長臉了一次,若是馬徹今年再一舉奪魁,考中狀元,家族就有了書上那種所謂的世代簪纓氣象吧?

    錦衣玉食的婦人,哪怕將近古稀之年了,保養得依舊像是個四十多歲的婦人,不愧是常年遊走在一羣誥命夫人叢中的,她顯然比自己身邊的男人更鎮定,她還能擠出一個笑臉,在那邊假惺惺套近乎起來,秦箏還算白皙的手腕上,戴着一隻翠綠欲滴的翡翠鐲子,伸手揉了揉爬滿魚尾紋的眼角,似乎想要擠出些辛酸淚來,“陳平安?是泥瓶巷陳師傅的兒子吧?陳全當年可是咱們家鄉那邊數一數二的燒瓷師傅,還年輕,就有那麼拔尖的好手藝了,當年在咱們金鵝窯,要不是他不藏私,帶出了一撥好徒弟,真不知道怎麼辦呢,那可是咱們龍窯的頂樑柱了,我記得那會兒,窯工就都說只有寶溪窯的姚師傅,敢說自己燒瓷比陳全略好些,窯務督造署的那位林大人,眼光多高一人啊,就願意經常跟陳全一起喫飯喝酒,很聊得來,多少窯口的老師傅羨慕都羨慕不來,陳全多好一人,怎麼就沒了呢,老天爺不開眼,好人沒好報,就是苦了你了,是了是了,如果沒記錯的話,當年還是我婆婆去泥瓶巷幫忙接生,纔有了你,所幸母子平安,如今你多出息,天大的出息了,比我們苦玄都要好,相信陳全和陳……”

    秦箏的意圖很明顯,能拖就拖,這個走狗屎運驟然富貴的泥瓶巷賤種,趕來這邊的速度實在太快了,宅子前邊,養了一幫狗肉不上席的廢物,竟然就這麼讓他走到了後宅這邊。所幸方纔馬巖已經寄出幾封密信,既有給玉宣國朝廷那位國師的,也有給京師城隍廟的。在這之前,陳平安暴起殺人的數量越多,這個好死不死怎麼沒直接死在蠻荒妖族手上的傢伙,今天就越理虧。

    杏花巷馬家這一支的發跡,就是靠着那座金鵝窯,而金鵝窯頭把交椅的師傅,就是泥瓶巷的陳全。

    正是陳全帶着那些手藝精湛的窯工學徒,才讓原本名次墊底、窯火幾斷的金鵝窯,開始慢慢有了起色。

    一瞬間,青色身影來到這個名叫秦箏的女子跟前,既沒有尊老,也沒有念及同鄉之誼,更沒有男人不打女人的意思,直接一記手刀砸中秦箏的脖子。

    力道不重,剛好打得馬氏主婦跟灌了一口燒刀子烈酒似的,火辣辣疼得臉色漲紅,秦箏滿臉淚水,伸手捂住脖子,咿咿呀呀,她不知是在罵人還是訴苦,疼得她鼻涕都流出來了。顯而易見,那個泥瓶巷的泥腿子出身,若真想殺人,她的脖子一下子就會斷掉,完全可以讓她腦袋搬家。

    陳平安微笑道:“又沒跟你敘舊。”

    早已汗流浹背的馬巖,都沒敢擦拭額頭汗水,顫聲道:“陳平安,有話好好說,都是誤會,你千萬不要聽信那些謠言。”

    陳平安笑道:“誤會就誤會了,又不是多大的事。”

    馬巖一時語噎。

    一個與秦箏面容有七八分相似的年輕女子提劍趕來,身後跟着一羣英姿颯爽的青衣婢女,她們都背劍,雪白的劍鞘,金黃色的劍穗。她們每次在玉宣國京城現身,跟隨馬月眉一起策馬,去城外踏春也好,遊山玩水也罷,都是一道美景。

    瞧見孃親的可憐模樣,聞訊趕來的馬月眉怒斥道:“賊子大膽,竟敢登門尋釁!出劍迎敵!”

    一羣花容月貌的年輕女子,紛紛出劍,長劍鏗然出鞘,嗡嗡作響,氣勢不弱,其中凌空飛掠的數把長劍,吐露出寸餘長的劍芒。

    她們在馬家,沾了馬月眉的光,身份超然,都是年幼時就被馬氏高人挑選出來的習武良材,這撥“劍侍”婢女,在這十餘年間,練劍勤勉,既有明師指點,幫忙教拳和贈送劍譜,又不缺仙家藥膳調養體魄,她們此刻便用上了極爲花俏的以氣馭劍手段,好看自然是好看的,頗有幾分山上的劍仙風采。

    十數把長劍鬧哄哄刺向一襲青衫長褂,結果砰然作響,悉數中途改變軌跡,如泥巴砸牆,釘入馬巖身後那座書房的牆壁樑柱上。

    那些一貫眼高於頂的婢女爲之花容失色。

    她們的佩劍,可是山上仙師精心鑄造的符劍,手持這等有價無市的仙家兵器,斬妖除魔,不在話下。

    馬月眉咬着嘴脣,死死盯住那個紋絲不動的青衫劍客,沉默片刻,她神色複雜,開口問道:“你就是落魄山的那個陳平安?!”

    方纔聽到一位貼身婢女的通風報信,馬月眉簡直就是如墜雲霧,真是那個充滿傳奇色彩的落魄山劍仙?無冤無仇的,陳平安怎麼會來玉宣國京城,他爲何會登門鬧事,出手還這麼蠻不講理,聽說前邊那些看家護院的純粹武夫和供奉修士,下場一個比一個慘不忍睹,出身泥瓶巷的陳山主,難道與自家有些不爲人知的陳年積怨?所以這些年,纔會被馬研山那個遊手好閒的傢伙,將家族府邸調侃成一隻烏龜殼?

    得知那個青衫劍客是……落魄山陳平安,那些練劍的婢女一個個面面相覷,滿臉匪夷所思,俱是不敢置信。

    一個彷彿比書上人物還要遙遠的山上劍仙,就這麼站在她們眼前?

    最近幾年,她們在私底下,憑藉自家小姐的那些山水邸報,對於處州那座與北嶽披雲山相鄰的落魄山,劍氣長城歷史上最年輕的末代隱官,與摯友劉宗主聯袂問劍正陽山……她們都是知道一些的,而她們因爲是純粹武夫,又練劍的關係,所以對“陳平安”這個名字,何止是神往已久,換成任何一種其它處境,與之見面,她們恐怕都會情難自禁,激動萬分,不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個好幾天,就算她們對那位傳說中陳劍仙的愛慕崇敬不夠心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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