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三百二十章 井口邊的老道人
    至於這是否有違武道本心,程元山並不在乎,他只在乎結果,史書上千言萬語,除了鮮血淋漓的成王敗寇四個字,還有什麼?

    一直想要拿程元山練刀的唐鐵意,沒能找到臂聖,只好作罷,想了想,當下最大的變數,其實是自己的身份。

    一旦被揭露,北晉國的大將軍在南苑國京師閒逛,會很棘手。雖說北晉與南苑關係尚可,但是南苑國野心勃勃,早就流露出要一統天下的聲勢,唐鐵意可不覺得自己會被客客氣氣禮送出境,要麼歸降魏氏,要麼暴斃這座他國京城。

    歸降南苑,對個人前程而言,當然不是什麼好事,可未必就是糟糕至極,畢竟南苑纔是厲兵秣馬的第一強國,但是唐鐵意在北晉的所有根基,家族,妻妾,兵權,聲望,就都成了泡影。南苑的文臣武將,對他一個外人,能夠客氣到哪裏去?

    唐鐵意到底是藝高人膽大,而且比起遲暮臂聖,纔不惑之年的北晉砥柱大將,顯然氣魄更盛,非但沒有像程元山那樣躲在僻靜處,反而挑了一間熱鬧喧囂的酒樓,要了壺好酒,聽那說書人講故事,遲暮老人的說書人,說着老掉牙的老故事,唐鐵意倒是聽得津津有味,覺得以後成了南苑之臣,似乎也不壞。

    有朝一日,四國境內,皆言他唐鐵意的戎馬生涯。

    唐鐵意喝了口酒,眯起眼,有些心神往之。

    周肥和陸舫還在那座街角酒肆喝着劣酒,等着城頭之戰的落幕。

    隨着丁老魔和俞真意的出手,原本已經離開局中的一個人物,就重新變得有趣起來。

    鏡心齋大宗師童青青。

    先前身披青色衣裙的鴉兒好奇詢問,周肥和陸舫不屑搭話,可是當鴉兒沉默下去,周肥卻又笑了起來,主動說起了這個極有意思的謫仙人,周肥像是想通了什麼,瞥了眼鴉兒,對周仕解釋了一番童青青在別處的事蹟。

    簪花郎聽說之後,只覺得荒誕不經。

    一位是一往無前的女子劍修,一位是躲躲藏藏的鏡心齋宗主。

    兩人心性天壤之別。

    父親周肥的家鄉,有一個宗門叫太平山,山上一位女冠,天賦極高,運氣極好,福緣深厚,羨煞旁人。

    寶瓶洲有個叫神誥宗的地方,有個年輕她一輩的女子,兩人有異曲同工之妙,所以被稱爲此人第二。

    這位女冠天生古道熱腸,性情剛烈,遇上不平事,必追究到底,視生死爲小事,違背修道之人的原有本心。恩師數次苦口婆心,始終點不破她,幾次提點,她都只是收斂一段時間,最後還是故態復發,人間有任何不平事,只要被她看到,那就要管上一管,而且次次都要找出幕後人才罷休,至於愛管閒事,會不會耽誤了修行?她毫不在乎,會不會因此身陷險地?她更是要翻白眼。爲此太平山和桐葉宗、玉圭宗的關係都很僵硬,跟扶乩宗更是勢同水火,只是礙於書院的面子,雙方儘量剋制着不出手。

    一路打打殺殺,竟然次次險象環生,偏偏安然無恙,給她躋身了元嬰境界。

    以至於連太平山隱世不出、碩果僅存的一位祖師爺,現任宗主的太上師叔,都被驚動。

    太平山金丹、元嬰這類俗人眼中的地仙,多達九位,傲視一洲,但是竟然沒有一位十一境大修士。

    只有一位十二境仙人境的祖師爺支撐局面。

    反觀桐葉宗和玉圭宗,仙人境和玉璞境皆有,加上那座夫婦二人皆玉璞的扶乩宗,最少傳承有序,境界上不曾斷代。

    所以這位太平山女冠能否躋身上五境,至關重要。

    她一旦成功晉升爲玉璞境,再以她的天生福緣,那麼寶瓶洲的風雪廟魏晉,最終成就,都會被她壓下一頭。

    這樣的人物,放在中土神洲,都是鳳毛麟角的存在,因爲大道可期,旁人清晰可見。

    簡單而言,就是有機會,有一天站在那十人附近,甚至是擠掉某一人,佔據一席之地。

    而那十人之中,有龍虎山大天師,有白帝城城主,最新一位,則是大端王朝的女武神裴杯。

    在十人之外,浩然天下其餘八洲,當然各自都有修爲冠絕一洲的角色,比如南婆娑洲的醇儒陳淳安,皚皚洲的財神爺,可是比起中土神洲,總體氣象還是差了太遠。

    ————

    那個枯瘦小女孩,抱着一摞書籍,飛快跑出了院子、巷弄,一路飛奔。

    孩子年紀不大,可她已經看過了不少壞人,做着壞事,有些是對別人,有些是對她。也看過偶爾的好人,始終不得好報,也有些好人變成了壞人。

    她曾經遇上過一個大半天提燈籠逛蕩四方的老瘋子,說世道太黑,不提燈籠就看不到路,見不着人。

    她跑得汗流浹背,擡頭看了眼太陽,天上就像掛着一個大燈籠,亮亮的,天地運轉,好像誰都缺不了它,不過她只喜歡冬天和春天的它,可如果能夠一年四季天都不冷的話,她半點都不喜歡它,巴不得天上從沒有過它。有了它,天就太亮了,她做很多事情,很容易就會被人發現,比如偷喫東西。

    她經過一口水井的時候,停下腳步,坐在井口上休息了一會兒,大口喘氣。

    瞥了眼水井,幽幽深深。

    她剛想要往裏頭吐口水,猛然擡頭,發現自己身邊站着一個高大老人。

    他穿着大概是稱之爲道袍的衣衫,仰頭看着他,枯瘦小女孩一動不敢動,好像自己動一根手指頭,甚至是心裏頭冒出一個念頭,就會死掉。

    從小到大,她從來沒有這麼害怕過一個人。

    道人身材高大,道冠和道袍樣式,都極爲罕見。

    光線映照下,老道人肌膚散發着金玉光澤,道袍一塵不染。

    好像他根本就不曾站在這座天下。

    老道人瞥了眼枯瘦小女孩,伸出手臂,向天空中隨手一抓,一直在偷瞥他的枯瘦小女孩哀嚎一聲,丟了懷中書籍,雙手死死捂住雙眼,已是滿臉淚水,乾瘦身軀滿地打滾起來。

    因爲就在方纔那一刻,她清清楚楚看到那個老頭子,一手將太陽從天上抓到了他手中,夾在了指縫之間。

    枯瘦小女孩痛苦得腦袋狠撞井壁。

    老道人無動於衷,既不覺得可憐,也不覺得厭煩,漠然而已。

    人間悲歡,看過了一遍幾遍,與看過了千萬遍,是截然不同的觀感。

    這位老道人只是低頭凝視着雙指間的那輪日頭。

    它並非虛像,而是真真正正的實相,反而天上此刻那輪大日,纔是虛幻。

    老道人將這顆“珠子”暫時收入袖中,擡頭看了眼南邊城頭。

    這個“丁嬰”讓他有些失望,俞真意和種秋倒是還湊合,但這種湊合,不是俞真意和種秋本身表現有多好,而是老道人對他們的期望,本就很低而已。

    丁嬰不一樣。

    要知道這個丁嬰,無論根骨還是心性,都是最接近那位道老二的器,或者說胚子,算是一幅世間最接近真跡的贗品了。

    哪怕這樣的丁嬰,到了浩然天下任何地方,都是毫無懸念的十二境,但也止步於此了,瓶頸太過明顯,一件不錯的贗品,往往壞不到哪裏去,可再好能好到哪裏去?

    老道人還是覺得不滿意。

    魏羨,盧白象,朱斂,三者合一,各取其長,糅合在一起的丁嬰,還是這般不堪。

    就在他準備一袖子打爛那位丁嬰頭顱的瞬間,老道人猶豫了一下,他擡頭看天。

    老道人站在藕花福地,看到的是蓮花洞天。

    洞天福地相銜接,這樣的古怪存在,四座大天下,只有兩處。

    井口旁老道人與頭頂那位“俯瞰福地”的道人對視了一眼,於是蓮花洞天和藕花福地的邊境線,就瞬間拉昇出了一條寬達千萬丈的鴻溝。

    老道人冷哼一聲。

    袖中那顆“珠子”,將他的道袍袖子灼燒出了一個窟窿。

    但是那座蓮葉何田田的洞天之內,也出現了許多枯萎的蓮葉。

    井旁老道人收回視線,袖子很快恢復正常,相信那座蓮池也不例外。

    老道人腳邊的枯瘦小女孩還在地上哇哇大哭,那般近距離凝視太陽光芒的感覺,已經遠遠深入到神魂的更深處,如果不是不幸中的萬幸,剛好躲在了老道人的“樹蔭”中,她的前生來世都會隨之成爲腐朽,在一瞬間化作虛無。

    老道人有些怨氣,“老秀才,你煩也不煩?!”<!-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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