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三百二十三章 人間燈火點點
    陳平安推門而入。

    宅子沒有人。

    沒了絮叨埋怨的老嫗,自然就沒了她的罵天罵地,刀子嘴,臭豆腐心。沒了看似淳樸憨厚卻會偷書的婦人,她望向自己兒子的眼神,永遠充滿了驕傲。沒了臭棋簍子的老翁,也沒了揹着包袱去碰運氣的漢子,他每次大清早出門之前,都會躡手躡腳,估計是怕吵到了要去學塾讀書的兒子。

    陳平安在院子裏站了一會兒,回到自己屋子,將長氣劍放回桌上的劍鞘,桌上的書已經不見。陳平安蹲在地上,伸出手掌貼在在地面,閉上眼睛,試圖找到一些蛛絲馬跡,飛劍十五嗖一下飛出養劍葫,貼着地面,疾速飛旋,最後劍尖朝地,指向一處。

    陳平安立即開始用雙手刨開地面,以他當下的武道境界,五指都可以稱爲削鐵如泥了。

    大街上跟種秋一戰,躋身五境,之後跟丁嬰一戰,這兩塊磨刀石,用來砥礪武道,比起在桂花島與老金丹劍修的切磋,無論是體魄還是心性,都要強出太多,尤其是與丁嬰從城頭轉戰牯牛山,這種涉及武學大道根本以及“天下”武運的生死之戰,哪怕以落魄山竹樓的崔姓老人眼光來看,也會讚賞有加,要說一句八九境的純粹武夫,都未必能夠打出那種氣勢。

    片刻之後,挖出一個將近等人高的大坑,陳平安雙手捧起奄奄一息的蓮花小人兒,躍出大坑,將它小心翼翼放在桌上,先脫了身上那件法袍金醴,裹成一團,像是個小草窩似的,把小東西放在法袍之中。

    之後趕緊從方寸物裏頭拿出一顆穀雨錢,比起靈氣淡薄的小雪錢,以手觸摸、依稀可以感覺到靈氣如水流轉的小暑錢,穀雨錢蘊含靈氣最盛,如冰凍結,陳平安將這顆山上神仙錢幣攥在手心,猛然一握,穀雨錢在手中粉碎,陳平安微微鬆開,撒在蓮花小人兒身上。

    至於這顆穀雨錢,能夠在仙家店鋪購買多少古怪精魅,多少在王侯之家、富貴門庭都難得一見的精靈,陳平安早已不是初出茅廬的江湖雛兒,不是那個泥瓶巷的泥腿子窯工學徒,所以一清二楚。

    陳平安知道這個世界,越來越多。

    驪珠洞天,大驪王朝,寶瓶洲,劍氣長城,桐葉洲,藕花福地。

    陳平安仔細觀察着蓮花小人兒,靈氣如泉水流淌全身,就像緩慢滲入一塊乾裂的旱田。

    陳平安微微放下心來,只要還能汲取靈氣,就說明可以挽回。伸出拇指,輕柔摩挲着小傢伙的素潔額頭。

    安頓好蓮花小人兒,將坑重新填好後,陳平安走出屋子,坐在檐下的一條小板凳上,摘了酒葫蘆,搖搖晃晃,也不喝酒。

    脫去法袍金醴後,陳平安散發出濃重的血腥氣,跟丁嬰拼死一戰,可謂傷透,正因爲如此,纔會被那麼多靈氣如海水倒灌,有機可乘,大量涌入陳平安的各大氣府竅穴,此時那些靈氣盤踞在一座座洞府內,像是一股股藩鎮割據勢力,因爲不涉及之前一口武夫純粹真氣的行走路徑,這些個氣府城池像是關外之地,形成了“藩鎮”各自偏居一隅的格局,多卻零散,並未勾連在一起,所以不成氣候。

    陳平安不知道這是好是壞,但是暫時實在是沒辦法去解決。

    如何搭建好那座長生橋,以及離開這座天下,是當務之急。

    這座觀道觀,竟然不是真正的道觀,而是老道人行走於人間何處,道觀就在何處,這讓陳平安哭笑不得。

    劍氣長城上那位結茅修行的老大劍仙,爲何不早早提上一嘴?

    不過回頭想一想,當初進了南苑國京師,成天無頭蒼蠅亂撞,心煩意亂之後,乾脆靜下心來隨便逛蕩,是一種很不一樣的感覺,見過了市井百態,看似遊手好閒,但是讓陳平安想起早年的學徒生涯,在龍窯掙到的錢,不足以讓人大手大腳,但已經能夠養活自己,不至於餓死,所以陳平安在溫飽以後,每次跟隨姚老頭進山採土,大概就是這般心情,哪怕風餐露宿,山路難行,每天都會精疲力竭,可心不累,倒頭就能睡。

    自陳平安第一次離開龍泉,護送李寶瓶他們去大隋求學,再到莫名其妙闖入這座天下。

    睡過幾個安穩覺?

    陳平安隔三岔五就會起身,去屋內看看蓮花小人兒的情況,雖然進展緩慢,可是在朝好的方向一點一點痊癒,這才徹底放下心。

    那些近在咫尺的生離死別,哪裏是借酒澆愁可以擺平的,一個人總有酒醒的時候。

    屋內可以放下心了,可是屋外?

    陳平安彎腰坐在小板凳上,等着那個名叫曹晴朗的孩子回家。

    從今往後,這條無名小巷的宅子,跟當年泥瓶巷的那棟小宅子,沒什麼兩樣了。

    陳平安站起身,暮色裏,一個孩子走在小巷中,院門沒關,他看到了陳平安後,神色木然,低下頭,曹晴朗默然且漠然,走入自己的屋子。

    陳平安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沒有說什麼,坐回板凳,一直坐到了深夜。大暑時節,哪怕到了夜裏,微風拂面,還是算不得如何清涼,陳平安期間去探望小蓮人的時候,無意間瞥見一柄造工粗劣的蒲草團扇,就拿着走出屋子。

    後半夜,遙遙傳來更夫敲更聲。

    曹晴朗走出屋子,拎着小板凳坐在陳平安旁邊。

    陳平安遞過去蒲扇,曹晴朗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去。

    沉默片刻,陳平安輕聲道:“對不起啊。”

    從頭到尾,孩子沒有說什麼,沒有怪陳平安,也沒有說不怪,就只是低頭嗚咽。

    第二天曹晴朗起牀很晚,也沒有了晨讀的琅琅書聲,陳平安便去了那座學塾,想要幫着曹晴朗跟學塾打聲招呼,結果一路上行人寥寥,到了學塾,發現閉門,連教書先生的面都沒有見到。

    不過陳平安發現沒有一個南苑國諜子,出現在附近。

    想來應該是國師種秋的意思。

    之後兩天,不斷有人家偷偷摸摸搬離這附近,狀元巷那邊的青樓酒肆,一夜之間就清淨了下來,門可羅雀。

    這天黃昏裏,陳平安拎了條板凳坐在街巷拐角處,若是以往,這邊就會有個棋攤子,兩個臭棋簍子廝殺得天昏地暗,旁邊無數個臭棋簍子在支昏招。

    大街還是溝壑縱橫,斷壁殘牆,不堪入目。

    陳平安站起身,原來是種秋來了。

    種秋和陳平安沿着大街散步,種秋滿臉疲倦,微笑道:“京師這一塊坊市已經暗中戒嚴了,各路小道消息也被控制下來,皇帝陛下和太子殿下,都對你很好奇,想要見你,被我勸阻下來。不過你要是願意的話,隨時可以進宮,或是去我住處那邊散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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