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三百六十三章 誰能借我一劍
    灰塵藥鋪又恢復了先前的熱鬧。

    鄭大風喂拳半個時辰後,就讓畫卷四人先喘口氣,之後就這麼斷斷續續,鄭大風始終將境界壓制在八境,只不過在一點點漲,從最早的遠遊境初期境界,到最後的八境無瑕巔峯,面對魏羨四人越來越嫺熟的合擊,鄭大風越來越不輕鬆。四人依舊從未聚頭言語,哪怕是休憩間隙,依舊是分別站立,各琢磨各的,一切盡在不言中。

    裴錢心大,喫過了晚飯抄完書,在院子屋檐下用那根行山杖,耍了一通她自己悟出的瘋魔劍法,就心滿意足去偏屋睡覺了,睡覺之前,在屋門口跟陳平安打了聲招呼後,這纔去打開陳平安放在她屋子裏的綠竹書箱,拿出那隻姚近之贈送的多寶盒,看看這樣,瞅瞅那件,額頭上還貼着那張已經真正屬於她的寶塔鎮妖符,搖頭晃腦,滿臉得意,今兒咱有錢了呀,伸手摸了摸腦袋上的那張符籙,有些小憂愁,明明知道賣了它能夠買回一棟大宅子,可是又不太捨得,算了,等有了第二張再說,反正如今不愁喫不愁穿的,有了宅子也沒啥用,不過她想好了,以後自己一定要有座矮冬瓜水神娘娘碧遊府那麼大的宅子,也要有那麼古怪的影壁,讓人一進門就曉得她的有錢。

    一行人住進鋪子的當天晚上,趙姓陰神帶回了一張張堪輿圖,都不知道它是從哪座府邸找來的,整整齊齊擱在正屋桌上,燈火下,盧白象跟鄭大風要了一支硬毫小錐,像是在行軍佈陣,開始在上邊仔細標紅旁註,老龍城五大姓氏的各自“關隘”所在,供奉客卿、金丹地仙的“兵力分佈”,然後在登龍臺和灰塵鋪子之間畫出一條直線。

    魏羨也在,朱斂和隋右邊倒是沒參與,一個在屋檐下藉着月光看書,一個站在院子裏淬鍊氣府竅穴中的那股純粹真氣。

    至於鄭大風,已經去偏房睡覺去了,鼾聲如雷,約好了兩個時辰後才繼續喂拳。

    喂拳,既是砥礪四人武道修爲,將境界再拔高一截,同時也能幫助四人以最快速度汲取青虎宮丹藥的靈性。

    這筆買賣,是陳平安賺了。

    陳平安始終站在桌旁,看着盧白象和魏羨以及趙姓陰神,在一幅幅堪輿形勢圖上圈圈畫畫、指指點點,他極少給出建議,最多就是兩人一陰神在某個細節爭執不下的情況下,陳平安在好與更好的選擇中,由他敲定選取哪個,事實上算很悠閒了。

    藕花福地最後那趟“行走在光陰長河之畔”的遠遊,路程遙遠不說,所經歷的的歲月是更悠久,但是即便如此,陳平安只敢說略懂人情世故,略知廟堂之高和江湖之遠,對於這些與兵法相通的具體謀劃,陳平安不會指手畫腳,交給真正的行家就是了。魏羨無需多說,沙場出身,而盧白象是罕見的世間第一流全才,精通兵法韜略,熟諳藕花福地儒釋道三教的宗旨精義,更不提那琴棋書畫,這位魔教的開山鼻祖,可能如今唯一欠缺,只是初到浩然天下,尚未站到山巔而已。

    只不過從山腳走到半山腰,再走到山頂,修行路上,總歸是行人越來越稀疏,若是走岔了,走到了某條斷頭路的盡頭,眼睜睜看着別人繼續登高,又該如何?

    所以陳平安對於隋右邊關於此生武道境界最高位置的執念,從未來最高成就有望武神境跌到了九境,心境差點塌陷,劍心崩碎,陳平安可以理解她的憤怒,但是並不認可。鄭大風嬉皮笑臉對隋右邊四人說了一句“九境而已,見笑見笑”,可真以爲九境是路邊大白菜嗎?鄭大風是楊老頭的嫡傳弟子!驪珠洞天的看門人,一樣差點在九境門檻上走火入魔。

    隋右邊破廟一役,躋身金身境,已是大機緣在身,落袋爲安了,仍是眼睛唯有最高處的風光,與浩然天下講究的純粹武夫,腳踏實地,步步登天,其實已經背道而馳。

    只是陳平安不覺得自己的道理,能夠讓藕花福地的女子劍仙,真正心服口服,但是沒關係,癡心劍是他陳平安的,青虎宮丹藥也是他的,送不送隋右邊,何時送怎麼送,都是他陳平安說了算。

    沒人欠她隋右邊的。

    一盞燈火下,多幅堪輿圖上,已經梳理出了一條主線脈絡,屋內爭執越來越少,陳平安就走出屋子去透口氣。

    走過院子,去身後正屋對面的那條檐下長凳坐着。

    灰塵藥鋪的佈局,很像家鄉那座楊家藥鋪,陳平安走向那條長凳的時候,就會想起當年有位初次拜訪楊老頭的教書先生,收起了傘,也就差不多是坐在那個位置上。

    遇見世間不平事,而認爲是不平事者,意最難平。

    換成高適真,劉琮之流,會覺得這不是什麼不平事,袖手旁觀看熱鬧就行了,說不定還會藉機入局,看能否分一杯羹。

    換成姜尚真之流,可能會覺得這根本就不是事情,多看一眼都是耽誤修行。

    陳平安對破廟圍殺之局,哪怕一場架打下來,家底大損,虧到姥姥家了,可是談不上多深刻的記恨,當然不記恨,不意味着該出拳時會手軟。

    可是姜尚真可能至今都不會理解爲何陳平安在藕花福地,爲何對周仕和鴉兒起了殺心。

    哪怕是這會兒安心酣睡的鄭大風,恐怕一樣不明白陳平安爲何要插手老龍城亂局。

    其實道理很簡單,雙方若是大致旗鼓相當,那麼大道不合,各有行事之理,你來我往,各憑本事廝殺,陰謀陽謀,誰生誰死,陳平安都能接受。

    可是曹晴朗的父母,那兩顆被周仕鴉兒隨手丟在地上的頭顱,鮮血淋漓。

    還有那個死在方家子弟手上的藥鋪小姑娘。

    任你丁嬰、方家有千萬個說服自己、說服兩座天下的理由和藉口,這三人始終是不應該遭此劫難的。

    當下,陳平安還不知道齊靜春曾經喝着李槐家裏的劣酒,對李二親口說過,拳向更強者出,方是真豪傑。

    只知道阿良在飛昇前,曾經對他們所有人說過,任何一位真正的強者,應該以弱者的自由作爲邊界。

    人間悲歡離合,千千萬萬,各有苦衷福緣,世間沒有兩片相同的葉子,不會有相同的一條河流。

    可有些道理是相通的。

    陸臺在飛鷹堡對那個“心種鬼胎”的可憐婦人說,人間無趣,不如不來。

    陳平安琢磨來琢磨去,不是人間無趣,而是不願講理的人太多了。

    善人喫虧,只能安慰自己喫虧是福,只能告誡自己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而惡人爲惡而不知惡,甚至是知惡而爲惡。

    陳平安坐在長凳上,正屋內還在推敲每一個細節,趙氏陰神熟悉老龍城勢力,所以魏羨和盧白象作爲一方,陰神設身處地,作爲苻家針對灰塵藥鋪進行一次次不同角度、不同兵力的攻勢“演武”,魏羨和盧白象便見招拆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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