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三百八十六章 又一年春
    陳平安一番天人交戰,才讓崔東山和石柔寄居的那副陽神身外身進屋子。

    崔東山依舊是以那把金色飛劍畫了一個大圈,陳平安忍不住詢問這是什麼術法神通,崔東山笑言是上古神人的手段,畫地爲牢,既可當做庇護之所,也能囚禁他人,進不去出不來,所以有“雷池”的說法,後世以此改良、演化而成的仙家術法,多達數十種,大多偏離正道,不值一提。

    落座後,提及石柔,崔東山說得眉飛色舞,很是稱讚了石柔根骨一大通,說這開山一事,除了耗費兩袋子金精銅錢之外,都算順風順水,這副飛昇境大修士剝離出來的琉璃金身,竟然真給石柔陰魂以大毅力、大福緣,成功變成了寄放魂魄的一座洞天福地,如今杜懋皮囊和石柔魂魄兩者之間,雖然還有些相互排斥,可之後不過是些消耗光陰和銀子的水磨功夫,已經沒有大礙。

    崔東山說過了天大的好消息,就開始挑瑕疵,“開了門,反客爲主,不過是第一道關隘,石柔在根骨一事上,得天獨厚,如果早先有人識貨,又肯砸錢,幫她謀劃個咱們寶瓶洲第一流的五嶽正神都沒問題,底子好,所以她才能夠佔了這麼大的便宜,只是她根骨好,並不意味着修行資質就上乘,事實上石柔作爲一頭存活數百年的孤魂野鬼,都沒能修出個花樣來,沒能當個鬼王之類的,除了舊主人不靠譜之外,石柔本身修行天賦實在是算不得出彩,所以石柔的瓶頸比較要命,註定破不開這具琉璃金身的限制,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真正得一份大自在。”

    陳平安取出一壺桂花釀,崔東山接過後,仰頭痛飲一大口,抹了抹嘴,“好在進了座金山,即便是慘兮兮的小鬼搬財,每次搬得再少,幾十年幾百年,孜孜不倦,終究能夠搬出個富甲一方的有錢人,此後只需要石柔用笨法子啃硬骨頭,沒什麼大的修行關隘了,這就是仙人遺蛻最令人嫉妒的地方,一路直去上五境,不用結金丹,不用養育元嬰,連天魔都不用理睬,誰不羨慕?”

    崔東山嘿嘿一笑,“當然先生心智堅韌,是不會羨慕,學生我呢,早有珠玉在前,是不用羨慕,歸根結底,我還是不如先生的。”

    陳平安提醒道:“不管石柔修行如何積蓄金精銅錢,我手上都會留下六顆金精銅錢,你別打這筆錢的主意。”

    崔東山正色道:“有宅心仁厚的先生,做那藕花福地四隻螻蟻的主人,真是他們幾輩子修來的福氣,這要是還不知道惜福,活該天打雷劈。先生你且放心,龍虎山的五雷正法,學生還是會一些的,說不得比一些天師府的黃紫貴人還要更加精通,到時候先生一聲令下,我就替天行道。”

    陳平安搖頭道:“還是希望能夠跟他們四人有個善始善終吧。”

    崔東山輕聲道:“先生爲何問都不問,六十年後,又該如何牢牢掌控住石柔?”

    陳平安笑道:“我不問,你就不會說了?只說做買賣,謀劃之事,我比你差遠了,我相信你,更相信你不會在大道之外,鬼鬼祟祟,那也太看不起你崔東山了。”

    崔東山感激涕零道:“不曾想在先生心目中,學生已是如此善解人意的人物,先生願意信任學生,學生豈敢不效死?!”

    陳平安看了眼即將以杜懋形象行走人間的枯骨豔鬼,問道:“不後悔?”

    石柔笑道:“主人不知道作爲陰魂所遭受的種種苦楚,聽聞春雷聲,晨鐘暮鼓聲,天地之間有正氣罡風,金秋肅殺之氣,沙場兵戈之氣,各方山水祠廟和城隍閣,諸多種種,皆是我們野鬼的磨難,而且很容易失去最後一點靈智,淪爲只知殺戮的厲鬼……”

    石柔娓娓道來,說了許多陰物存世的規矩和內幕。

    陳平安聽得仔細,這才稍稍減輕了那份面對“杜懋”的不適應。

    崔東山始終面帶微笑,陪着陳平安一起豎耳聆聽石柔的闡述。

    入住杜懋琉璃金身一事,大致上已經塵埃落定。

    崔東山只說明天還要再修養一天,陳平安點頭答應下來。

    屋內頗像是一場慶功宴,不過也就當局者三人,一壺桂花釀而已。

    最後崔東山起身告辭,陳平安將他們兩人送到屋門口,關上門後,白衣少年和白髮老者一前一後走在廊道中。

    雖然崔東山滿臉喜慶之色,可石柔不知爲何,越走越心驚膽戰,到了崔東山的屋內,果不其然,他一把抓住“杜懋”的頭顱,五指如鉤,將石柔按在牆壁上,厲色道:“小小陰物,比螻蟻還不如的存在,也敢在我先生面前誇誇其談?!誰給你的狗膽!”

    一副相當於仙人境體魄的琉璃金身,不輸九境武夫的雄渾體魄,照理說如今不過地仙境界的崔東山這一抓,不過是給石柔撓癢癢纔對,可崔東山明顯用上了祕不示人的某種神通,神魂激盪,如五股強勁罡風吹拂石柔的神魂根本,痛得石柔那張滄桑臉龐扭曲,淚流不止。

    崔東山擡起另外一手,對着石柔額頭屈指一彈,如洪鐘大呂響徹石柔心扉。

    鬆開五指後,石柔癱軟在地,渾身顫抖,大汗淋漓。

    崔東山一腳踩在她額頭上,使得石柔後腦勺猛然撞壁,崔東山彎下腰,俯視着她,譏笑道:“纔不配德,德不配位,你兩樣全佔了,信不信我這就將你的神魂重新拔出遺蛻,日日夜夜受那浩然風的洗禮、甘霖雨的沐浴,或是乾脆將遺蛻當做一盞燈籠,以你神魂作爲燈芯,卻能夠讓你毫無察覺,六十年後,驟然暴斃?!”

    崔東山腳上加重力道,石柔腦後牆壁一點一點裂出縫隙。

    崔東山眼神冰冷,“怎麼,不過是褲襠裏多出只鳥,就忘乎所以了?”

    石柔突然神色一變,眼神漠然,哪怕遭受着巨大屈辱和神魂痛苦,仍是擡起頭,第一次與這個白衣仙師對視。

    崔東山覺得有意思極了,微笑道:“你這六百年前的亡國遺種,道家某一脈旁支的死灰餘燼,辛苦熬了這麼些年,就積攢出這麼點隱忍功夫?都敢跟我比拼棋力了?問道於人,以歌答曰:形若槁骸,心若死灰。如何,被我抓住根腳了吧?不然我就以那問道之人,用你這一脈中興之祖的獨門祕法,將你那一點道脈僅剩靈光,徹底抹去?”

    石柔滿臉匪夷所思,終於流露出巨大的恐慌,那是比生死更大的驚懼。

    她曾經在綵衣國城隍廟內的那塊石碑上,輕輕哼唱過一首被陳平安誤以爲是綵衣國古老鄉謠的詩歌,她本以爲數百年前的陳年舊事,加上一切痕跡都被寶瓶洲各方勢力合力銷燬,早已不會有人知曉內幕,而且就算是偶然從雜書上看到這些詩歌殘篇,又如何能夠準確推斷出她的真實身份?一下子抓住她這頭小小女鬼的真正死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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