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四百零四章 心神往之
    魏羨愣了愣,拱手抱拳,“國師深謀遠慮,非常人能及。”

    崔東山有些埋怨,“以後稱呼崔先生就行了,一口一個國師,總覺得你這位南苑國開國皇帝,在佔我便宜。”

    魏羨感嘆道:“小小南苑,不過大驪數州之地,當初也曾有謫仙人,留下隻言片語,所以我才命南苑國方士入山尋隱、出海訪仙,可是不真正來到浩然天下一趟,仍是無法想象真正的天地之大。”

    崔東山笑道:“中土神洲有位很厲害的讀書人,曾有滄海一粟與陸地芥子之嘆,以後有機會,我帶你去見見他,到時候你再作井底之蛙的感慨,就很合時宜了。”

    崔東山雙手扶住椅把手,一搖一晃,椅子隨之開始“走動”,崔東山就那邊像是騎馬顛簸,顯得極其滑稽可笑。

    只是魏羨這段時日與崔東山朝夕相處,早已習以爲常,在對待這件事上,魏羨和於祿就要遠遠比謝謝更早適應。

    這大概就是帝王、皇儲心胸。

    崔東山緩緩道:“與你說過了答案,反正大隋幕後人與大驪都在比拼後手,蔡豐這類卒子的生死與否,以及蔡京神之流,投誠與否,都掀不起風浪,那麼我之所以滯留州城,不去京城書院,就其實沒你想的那麼複雜。我家先生最心疼小寶瓶,茅小冬是個藏不住話的,一定會告訴他大隋這場不光彩的密謀,我這會兒一頭撞上去,肯定要被遷怒,罵我不務正業。”

    “我若是與先生說那社稷大業,更不討喜,說不定連先生學生都做不成了。可事情還是要做,我總不能說先生你放心,寶瓶李槐這幫孩子,肯定沒事的,先生如今學問,愈發趨於完整,從初衷之順序,到最終目的好壞,以及期間的道路選擇,都有了大致的雛形,我那套比較冷血市儈的事功措辭,應付起來,很喫力。”

    “所以還不如我躲在這邊,將功補過,拿出實實在在的成果,幫忙掐斷些聯繫,再去書院認罰,大不了就是挨一頓揍,總好過讓先生落下心結,那我就完蛋了。一旦被他認定心懷不軌,神仙難救,就是老秀才出面求情,都未必管用。”

    魏羨思量片刻,正要說話。

    已經連人帶椅子搬到了窗口那邊的崔東山,背對着魏羨,擺擺手,“你魏羨暫時沒資格評論我與先生之間的糾纏,所以多看少說。”

    崔東山喃喃道:“龍泉郡郡守吳鳶,黃庭國魏禮,青鸞國柳清風,大都督韋諒,還有你魏羨,都是我……們相中的好苗子,其中又以你和韋諒起點最高,但是未來成如何,還是要靠你們自己的本事。韋諒不去說他,孤雲野鶴,算不得真正意義上的棋子,屬於大道互補,但是吳鳶和柳清風,是他精心栽培,而你和魏禮,是我選中,以後你們四人是要爲我們來打擂臺的。”

    說得有些雲遮霧繞,魏羨默默記在心中。

    崔東山突然一巴掌拍在椅把手上,“石柔那個蠢東西,估計到現在都不知道,錦囊裏邊摺紙上的那句話,可是我的肺腑之言,情真意切,字字血淚,是一位過來人最珍貴的經驗之談。下次在書院見到,如果沒有半點長進,看我怎麼收拾她!哼,杜懋那副仙人遺蛻,不用喫喝拉撒睡,所以她才能忍着噁心,我到時候就要她喫喝拉撒洗澡,一股腦做個幾遍!還要她知道什麼叫真男人!”

    魏羨告辭離去。

    崔東山一揮袖,撤去那座一圈金光的雷池禁制。

    魏羨由衷佩服、敬畏此人。

    佩服,在於大驪能有今日大勢,從一個盧氏王朝的藩屬小國,不到百年,就能夠有此氣象,是靠無中生有四個字。

    但是這些,還不足以讓魏羨對那國師崔瀺感到敬畏,此人在打天下之時,就在爲如何守江山去殫精竭慮。

    魏羨覺得這纔是真正的弈棋。

    崔東山在魏羨離去後,一抖手腕,將桌上那壺酒駕馭到手中,小口飲酒。

    跌宕起伏的遊歷途中,他見識過太多的人和事,讀過的書更多,看過的山河景色數不勝數。

    在當年那場驚心動魄的三四之爭當中,曾有一位生死都不起眼的文官,有一句估計誰都沒有放在心上的,卻一直讓崔瀺動容,銘記至今。

    “天地賦命,生必有死。草木春秋,榮必有枯,此爲天理!你們這些枉顧律法、草菅人命的練氣士,視百姓如螻蟻的山上神仙,與那妖族何異?!”

    崔東山雙指捻住酒壺,癱靠着椅子,喃喃自語,嗓音細微若蚊蠅,斷斷續續:“我曾是那謫仙人,飲的是天庭神釀酒泉水,下的是白帝城間彩雲譜……我看那鐵面橫波,終不快意……身無分文,餐霞飲露,涼風大飽。張燈行酒,可敵風雨雷電之氣……先生醉醺頭搖晃,高舉空杯,問天理人心誰在先,童子莫對,垂頭而睡,但聞四壁蟲聲唧唧,與先生吧唧聲相和……先生脫衣爲童子披衣,一個踉蹌,跌倒破廬內,席地而眠,鼾聲如雷,人間千秋夢……”

    崔東山突然伸手撓撓臉頰,“沒啥意思,換一個,換什麼呢?嗯,有了!”

    開始哼唱一支不知名鄉謠小曲兒,“一隻蛤蟆一張嘴,兩隻蛤蟆四條腿,噼裏啪啦跳下水,蛤蟆不喫水,太平年,蛤蟆不喫水,太平年……”

    ————

    京城蔡家府邸。

    車馬悄無聲息間,高朋齊聚,羣賢畢至。

    如今在國子監任職的榜眼郎蔡豐,已算俊彥人物。

    不曾想今夜,七八人當中,蔡豐不過是官職最低的一個。

    禮部左侍郎郭欣,兵部右侍郎陶鷲,開國功勳之後龍牛將軍苗韌,職掌京城治安的步軍衙門副統領宋善……

    多是大隋京城的青壯官員,歲數不大。年長者如陶鷲,不過四十五歲。

    蔡豐是一位身

    材高大的英俊青年,器宇軒昂,哪怕面對這些高官,依舊不輸氣勢。

    這既是自恃才學,也跟這棟府邸的姓氏有關係。蔡家老祖宗蔡京神,哪怕再淪爲笑柄,那也是一位庇護大隋京城多年的元嬰老神仙。

    衆人或飲茶或喝酒,已經謀劃妥當,極有可能大隋未來走勢,甚至是整個寶瓶洲的未來走勢,都會在今夜這座蔡府決定。

    半旬後就是皇帝陛下召開千叟宴,在這前後,都可行事!

    蔡豐起身朗聲道:“苦讀聖賢書,全山河,百姓不受凌辱,保國姓,不被異邦外姓凌駕於上,我輩書生,捨身取義,正在此時!”

    另外一位尚在翰林院的新任狀元郎,猛然起身,將手中酒杯丟擲在地,摔得粉碎,沉聲道:“子無二父,臣無二君。寧爲玉碎不爲瓦全!我大隋開國三十六將,大半皆是儒士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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