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四百一十四章 那些心尖上搖曳的悲歡離合
    書院已成聖人坐鎮的小天地,東華山之巔,又別有洞天。

    在茅小冬運轉大神通後,山巔氣象,竟已是金秋時分。

    秋高氣爽。

    陳平安坐於正西方,身前擺放着一隻五彩-金匱竈,以水府溫養儲藏的靈氣“煽風”,以一口純粹武夫的真氣“點火”,驅使丹爐內熊熊燃燒起一叢叢煉物真火。

    丹爐驀然間大放光明,如一輪人間驕陽。

    那顆金色文膽懸停在丹爐上方,緩緩下降。

    陳平安對此並不陌生,按部就班,以脫胎於埋河水神廟前仙人祈雨碑的那道仙人煉物法訣,駕馭起巴掌大小的一罐金砂,灑入丹爐內,火勢更加迅猛,照耀得陳平安整張臉龐都鮮紅明亮,尤其是那雙看過千山萬水的清澈眼眸,愈發靈秀萬分。那雙曾經無數次燒瓷拉坯的手,沒有絲毫顫抖,心湖如鏡,又有一口古井不波不漾。

    那顆被城隍爺沈溫從心口處“剖出”的金色文膽,在丹爐內起起伏伏,緩緩旋轉翻動。

    既有那綵衣國數百年間善男信女,年復一年的香火浸染,也有文臣沈溫死後,秉持一口真靈不散的浩然正氣,還有與龍虎山大天師親手篆刻印章朝夕相處後,孕育出來的神性靈光,星星點點,如初夜天幕的粒粒星辰。

    衆多天材地寶之中,以寶瓶洲某國京城武廟的武聖人遺物佩刀,以及那根長達半丈的千年牛角,煉化最爲不易。

    陳平安心神安寧,只管步步穩當,步步無錯,以“萬物可煉”的那道仙訣緩緩煉化。

    曾經追隨那位武聖人戎馬生涯一生的佩刀,懸停在丹爐上空,逐漸消融,從刀尖處起始,熔出一滴金色水珠,墜入五彩-金匱竈內,越到後面,水滴下墜的速度越來越快,串連成線,若是有人能夠以內視之法,棲身於丹爐小天地內,再仰頭望去,那串水珠便會像是一條金色的天河瀑布,來到人間。

    金主肺。

    而想要調養肺腑,修道之人,早已摸索出一條規律,氣海、膻中與肺俞三穴,至關重要。

    陳平安呼吸之時,有意無意以劍氣十八停的運轉方式,將氣機途徑這三座氣府,三座關隘,頓時劍氣如虹,陳平安隨之外顯的肌膚微微起伏,如沙場擂鼓,東華山之巔不聞聲響,實則人身內裏小天地,三處戰場,充滿了以劍氣爲主的肅殺之意,就像那三座巨大的戰場遺址,猶有一位位劍仙英靈不願安息。

    三十餘件天材地寶的煉化,皆有先後順序,必須在既定的時辰準時入爐,絲毫差不得,丹爐火候大小,更是不能出現偏差。

    茅小冬此刻作爲坐鎮書院的儒家聖人,可以用醇正祕法出聲提醒,而不用擔心陳平安分心,以至於走火入魔。

    只是陳平安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陳平安始終聚精會神,心無旁騖,以仙人煉物道訣化一件件天材地寶由實爲虛,以水府繼續靈氣和一次次新生的純粹真氣,小心翼翼駕馭丹爐的火候,以劍氣十八停壯大三座氣府關隘的“沙場”聲勢,由於煉化這顆金色文膽,涉及到了儒家修行,相較於尋常練氣士的煉化本命物,還要多出一件天大的麻煩事,就是默默唸誦一些與五行之金相關的文字,例如帶有西、秋、然在內字眼的那些聖賢文章、詩篇,一大半是陳平安從竹簡上自己揀選,小半纔是茅小冬當時在書齋的建議。

    這一關,在儒家修行上,被譽爲“以肺腑之言,拜訪請教聖賢”。

    茅小冬其實比較擔心這道關卡。

    事實上之前初次去往大隋京城文廟,不但要取回山崖書院的既得分紅,還要借取更多的禮器、祭器,就在於茅小冬害怕陳平安的煉物,在此處出現紕漏,畢竟陳平安從未接觸過書院儒家門生的修行法門,而且又無瞞天過海的捷徑可走,就只能以一件件文廟器物蘊藏的濃郁文運作爲彌補,強行破關而過。

    但是好在陳平安做得比老人想象中,還要更好。

    這意味着陳平安讀書,真正讀進去了,讀書人讀那書上道理,相互認可,於是成了陳平安自己的立身之本。就像茅小冬在帶着陳平安去文廟的路上,隨口所說,書上的文字自己是不會長腳的,能否跑進肚子、飛入心扉間,得靠自己去“破”,讀書破萬卷的那個破!儒家的道理的確繁多,可從來不是拘束人的牢籠,那纔是從心所欲不逾矩的的根本所在。

    茅小冬感慨不已。

    中土神洲的那座正宗文廟,有一處祕不示人的學問堂,全部是儒家聖賢留給浩然天下、並且被天地認可的一篇篇文章、一句句道理。

    字有大小,金光分濃淡。

    離地最近的金色文字,往往字體越大,散發出來的光彩越是光明純粹。

    曾有諸子百家的許多開山鼻祖,或是一些名動天下的後起之秀,瞻仰此地,任由他們施展神通,有些高處的,已經算是字字萬鈞、不動如中土五嶽、足可流芳百世的文章,他們可以搖動,甚至可以將其中許多文字挪到別處,可是至今無一人,能夠稍稍移動地面上那些如巨大粟米的金色文字。

    因爲那就是至聖先師,與禮聖的根本學問。

    但是即便如此,至聖先師與禮聖某些懸停在學問堂稍高處的文字,一樣會金光褪去,會自行消散,在文廟祕史上,第一次出現這樣的情況後,學宮聖人震動,驚駭不已。就連當時坐鎮文廟的一位儒家副教主,都不得不趕緊沐浴更衣後,去往至聖先師與禮聖的神像下,分別點燃清香。

    只是兩位聖人依舊不曾露面。

    正是那個時候,尚未被儒家文脈尊奉爲亞聖的讀書人,說了一句話,“天底下沒有萬世不易的學問,天底下沒有盡善盡美的文章,不值得大驚小怪,不然要我們後人讀書做學問做什麼?”

    文廟因此而人心大定。

    茅小冬收起思緒,望向與自己相對而坐的年輕人。

    其形,神姿高徹,如瑤林瓊樹,自然風塵物外。

    其神,夜光之珠,彷彿一輪遺落人間的袖珍明月,未被月宮神人收回天庭,無數的碎片像那璀璨星光,如衆星拱月。

    有這樣的小師弟。

    身爲師兄,豈能不與有榮焉?

    這與出身貴賤、修爲高低都沒有任何關係。

    他茅小冬的先生是文聖,師兄有齊靜春、左右他們,也早早認識阿良,還被禮記學宮看好,甚至曾經問道於那位一劍打開黃河小洞天的中土讀書人。

    他一樣有過很多的大機緣,走過很多求學路,認識過無數高人逸士,甚至還與農家老祖喝過無數場酒,同行萬里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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