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四百四十一章 飛鳥絕跡冰窟中
    陳平安站在她身前,“你幫着顧璨殺這殺那,殺得興起,殺得痛快淋漓,圖什麼?當然,你們兩個大道休慼相關,你不會坑害顧璨之外,只是你順着雙方的本心,成天胡作非爲之外,你不一樣是傻乎乎想着幫助顧璨站穩腳跟,再幫助劉志茂和青峽島,吞併整座書簡湖,到時候好讓你喫掉半壁江山的書簡湖水運,作爲你豪賭一場,冒險躋身玉璞境的立身之本嗎?”

    陳平安一手持縛妖索,伸出一根手指,狠狠戳在她額頭上,“多大的碗,盛多少的飯,這點道理都不懂?!真不怕撐死你?!”

    她滿臉怒容,渾身顫抖,很想很想一爪遞出,當場剖出眼前這個病秧子的那顆心。

    但是她不敢。

    其中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那把如今被掛在牆壁上的半仙兵。

    而不是什麼情分,什麼香火情。

    甚至在內心深處,她在陳平安身上,察覺到一絲天生壓勝的古怪氣息。

    一開始,她是誤以爲當年的大道機緣使然。

    後來她才驚覺,並不只是如此。

    因爲眼界和歲月的關係,在這件事情上,她遠遠不如一條同類,那位黃庭國紫陽府的開山祖師吳懿,吳懿纔是金丹地仙,就能夠一眼看穿真相,是陳平安身上有着斬殺蛟龍的因果纏繞,至於爲何如此厚重,吳懿也不知,想不明白。唯一可能猜出大致脈絡的,是她父親,那條去了披雲山林鹿書院擔任副山長的萬年老蛟,只可惜他根本不會對這個女兒明言。

    陳平安一次次戳在她腦袋上,“就連怎麼當一個聰明的壞人都不會,就真以爲自己能夠活的長久?!你去劍氣長城看一看,每百年一戰,地仙劍修要死多少個?!你見識過風雪廟魏晉的劍嗎?你見過一拳被道老二打回浩然天下、又還了一拳將道老二打入青冥天下的阿良嗎?你見過劍修左右一劍剷平蛟龍溝嗎?!你見過桐葉洲第一修士飛昇境杜懋,是怎麼身死道消的嗎?!”

    陳平安收回手,咳嗽不斷,沙啞道:“你只見過一個玉璞境劉老成,就差點死了。”

    她惱羞成怒,咬牙切齒。

    那雙金黃色眼眸中的殺意越來越濃郁,她根本不去掩飾。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盯着這條順風順水的所謂真龍後裔,“到底是爲什麼,讓你和顧璨,覺得殺人是沒有錯的,自己被殺也是死無遺憾的?顧璨這種人,你這種蛟龍,還有顧璨孃親這種看似精明的人,如果我不認識你們,知不知道,就算是我路過書簡湖,就算我只有這點修爲,哪怕一拳不出,一劍不遞,只是跟劉志茂、劉老成、粒粟島島主他們喝喝茶,聊聊天,跟他們做一筆筆買賣,我在書簡湖待上幾年,你們就可以死上幾次?”

    她冷笑道:“那你倒是殺啊?怎麼不殺?”

    她似乎剎那之間變得很開心,微笑道:“我知道,你陳平安能夠走到今天,你比顧璨聰明太多太多了,你簡直就是心細如髮,每一步都在算計,甚至連最細微的人心,你都在探究。可是又怎麼樣呢?不是大道崩壞了嗎?陳平安,你真知道顧璨那晚是什麼心情嗎?你說修行出了岔子,才吐了血,顧璨是不如你聰明,可他真不算傻,真不知道你在撒謊?我好歹是元嬰境界,真看不出你身體出了天大的問題?只是顧璨呢,心軟,到底是個那麼點大的孩子,不敢問了,我呢,是不樂意說了,你實力弱上一分,我就可以少怕你

    一分。事實證明,我是對的,不多不少,你剛好能夠攔下劉老成,我活下來了,你受了重傷,此消彼長,我現在就能一巴掌拍死你,就像拍死那些死了都沒辦法當成進補食物的螻蟻,一模一樣。”

    陳平安隨手將捆妖索丟在桌上,雙手掌心貼攏,也笑了,“這就對了,這些話不說出口,我都替你累得慌,你裝的真不算好,我又看得真切,你我都心累。現在,我們其實是在一條線上了。”

    她眯起眼眸,“少在這裏裝神弄鬼。”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五指張開,“加上曾掖,你和我,就我們兩個,其實可以算單獨剝離出來,成爲第五條線。”

    她冷笑道:“陳平安,你該不會是跟那些陰物打交道打多了,失心瘋?走火入魔?乾脆頭也不轉,一鼓作氣轉入魔道?怎麼,野心勃勃,想要學那位白帝城城主?從成爲書簡湖共主做起?倒也不是沒有可能,陳大先生都認識這麼多厲害人物了,靠着他們,有什麼做不到的,我這條連先生都不入法眼的小泥鰍,還不是先生幕後那些高聳入雲的靠山,他們隨隨便便一根手指頭就碾死我了。”

    陳平安笑了笑,是真心覺得這些話,挺有意思,又爲自己多提供了一種認知上的可能性,如此一來,雙方這條線,脈絡就會更加清晰。

    他這一笑,屋內劍拔弩張的氛圍淡了幾分。

    陳平安伸手示意她坐下說話,他則轉身徑直走向書案。

    後背就這樣留給她。

    她既沒有出手,也沒有挪步,“既然陳先生是喜歡講規矩的讀書人,我就站着說話好了。”

    陳平安坐回椅子,拿着炭籠,伸手取暖,搓手之後,呵了口氣,“與你說件小事,當年我剛剛離開驪珠洞天,遠遊去往大隋,離開紅燭鎮沒多久,在一艘渡船上,遇見了一位上了年紀的讀書人,他也仗義執言了一次,明明是別人無理在前,卻要攔阻我講理在後。我當年一直想不明白,疑惑一直壓在心頭,如今歸功於你們這座書簡湖,其實可以理解他的想法了,他未必對,可絕對沒有錯得像我一開始認爲的那麼離譜。而我當時至多至多,只是無錯,卻未必有多對。”

    陳平安笑着伸出一根手指,畫了一個圓圈。

    “江湖上,喝酒是江湖,行兇是江湖,行俠仗義是江湖,腥風血雨也還是江湖。沙場上,你殺我我殺你,慷慨赴死被築京觀是沙場,坑殺降卒十數萬也是沙場,英靈陰兵不願退散的古戰場遺址,也還是。廟堂上,經國濟民、鞠躬盡瘁是廟堂,干政亂國、豺狼當道也是廟堂,主少國疑、婦人垂簾聽政也還是廟堂。有人與我說過,在藕花福地的家鄉,那邊有人爲了救下犯法的父親,呼朋喚友,殺了所有官兵,結果被視爲是大孝之人,最後還當了大官,青史留名。又有人爲了朋友之義,聽聞朋友之死,奔襲千里,一夜之中,手刃朋友仇人滿門,月夜抽身而返,結果被視爲任俠意氣的當世豪傑,被官府追殺千里,路途中人人相救,此人生前被無數人仰慕,死後甚至還被列入了遊俠列傳。”

    陳平安畫了一個更大的圓圈,“我一開始同樣覺得不以爲然,覺得這種人給我撞上了,我兩拳打死都嫌多一拳。只是現在也想明白了,在當時,這就是整個天下的民風鄉俗,是所有學問的彙總,就像在一條條泥瓶巷、一座座紅燭鎮、雲樓城的學問碰撞、融合和顯化,這就是那個年代、舉世皆認的家訓鄉約和公序良俗。只是隨着光陰長河的不斷推進,時過境遷,一切都在變。我如果是生活在那個時代,甚至一樣會對這種人心生仰慕,別說一拳打死,說不定見了面,還要對他抱拳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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