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四百六十四章 出拳並無區別
    當年在書簡湖南邊的羣山之中,妖魔橫行,邪修出沒,瘴氣橫生,可是比這更難熬的,還是顧璨揹着的那隻下獄閻羅殿,以及一場場送行,顧璨中途有兩次就差點要放棄了。

    改錯,不是一句我知道錯了,然後就雲淡風輕,走點遠路,砸點神仙錢錢,就可以心安理得,好像做了件多了不起的壯舉、善舉。

    天底下從來沒有這樣的好事!

    不過陳平安其實心知肚明,顧璨並未從一個極端走向另外一個極端,顧璨的心性,仍然在遊移不定,只是他在書簡湖喫到了大苦頭,差點直接給喫飽撐死,所以當下顧璨的狀態,心境有些類似陳平安最早行走江湖,在模仿身邊最近的人,不過只是將爲人處世的手段,看在眼中,琢磨之後,化爲己用,心性有改,卻不會太多。

    顧璨大體上還是那個顧璨。

    只是更懂得規矩二字的分量而已。

    陳平安站起身,將那把劍仙掛於壁上。

    陳平安來到屋外檐下,跟蓮花小人兒各自坐在一條小竹椅上,普通材質,這麼些年過去,早先的翠綠顏色,也已泛黃。

    陳平安坐在那裏,開始打盹,竹樓內外,春暖夏涼,一年四季,便是身體孱弱的凡俗夫子,在這邊久坐,都不用擔心着涼或是中暑,比崔東山在山崖書院的那棟院子,還要仙氣。

    明天又要練拳了。

    迷迷糊糊當中,好似在遠方,一處人心鬼蜮的污穢之地,依稀看到了開出一朵花,搖曳生姿。

    陳平安沒有就此醒來,而是沉沉酣睡過去。

    蓮花小人兒坐在隔壁椅子上的邊緣,揚起腦袋,輕輕搖晃雙腿,看到陳平安臉上帶着笑意,似乎夢見了什麼美好的事情。

    ————

    旭日東昇,很快就朝霞萬里。

    竹樓一震,坐在椅子上睡了一宿的陳平安陡然醒來。

    直接脫了靴子,捲了袖管褲管,登上二樓。

    來到二樓屋外,陳平安略作停頓,視線低斂,轉頭望去。

    當時崔東山應該就是坐在這邊,沒有進屋,以少年容貌和性情,終於與自己爺爺在百年後重逢。

    兩人對坐,到底說了什麼,無人知曉。

    陳平安剛要跨步走入屋內,突然說道:“我與石柔打聲招呼,去去就來。”

    光腳老人置若罔聞,盤腿而坐,閉目凝神。

    陳平安躍下二樓,也沒有穿上靴子,兔起鶻落,很快就來到數座宅邸毗鄰而建的地方,朱斂和裴錢還未歸來,就只剩下深居簡出的石柔,和一個剛剛上山的岑鴛機。沒見着石柔,倒是先看到了岑鴛機,高挑少女應該是剛剛賞景

    散步歸來,見着了陳平安,扭扭捏捏,欲言又止,陳平安點頭致意,去敲開石柔那邊宅子的大門,石柔開門後,問道:“公子有事?”

    陳平安點頭說道:“裴錢回來後,就說我要她去騎龍巷看着鋪子,你跟着一起。再幫我提醒一句,不許她牽着渠黃去小鎮,就她那忘性,玩瘋了什麼都記不得,她抄書一事,你盯着點,再就是如果裴錢想要上學塾,就是龍尾溪陳氏開辦的那座,如果裴錢願意,你就讓朱斂去縣衙打聲招呼,看看是否需要什麼條件,如果什麼都不需要,那是更好。”

    石柔答應下來,猶豫了一下,“公子,我能留在山上嗎?”

    陳平安笑道:“如果你實在不願意跟外人打交道,也可以,但是我建議你還是多適應龍泉郡這座小天地,多去文武廟走走看看,更遠一點,還有鐵符江水神祠廟,其實都可以看看,混個熟臉,總歸是好的,你的根腳底細,紙包不住火,即便魏檗不說,可大驪能人異士極多,遲早會被有心人看穿,還不如主動現身。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看法,你最後怎麼做,我不會強求。”

    石柔有了些笑臉,點頭道:“那奴婢試試看。”

    陳平安無奈道:“以後在外人面前,你千萬別自稱奴婢了,別人看你看我,眼神都會不對勁,到時候說不定落魄山第一個出名的事情,就是說我有怪癖,龍泉郡說大不大,就這麼點地方,傳開之後,咱倆的名聲就算毀了,我總不能一座一座山頭解釋過去。”

    石柔忍着笑,“公子心思縝密,受教了。”

    陳平安更無奈了,趕緊擺手,“落魄山不缺你的馬屁。”

    石柔自然而然,掩嘴而笑。

    陳平安心中哀嘆,返回竹樓那邊。

    因爲宅子不遠處,一個看似散步實則偷偷打量這邊的少女,都已經起了滿身的雞皮疙瘩,岑鴛機躡手躡腳,趕緊溜走,總覺得瞧見了什麼了不得的真相,關上門後,岑鴛機輕輕拍着胸脯,喃喃道:“別怕別怕,這樣倒好了,多半不會對你心懷不軌。”

    少女心中悲苦,本以爲搬家逃離了京畿家鄉,就再也不用與那些可怕的權貴男子打交道,不曾想到了小時候無比憧憬的仙家府邸,結果又碰上這麼個年紀輕輕不學好的山主。到了落魄山後,關於年輕山主的事情,朱老神仙不愛提,任由她旁敲側擊,盡是些雲遮霧繞的好話,她哪敢當真,至於那個名叫裴錢的黑炭丫頭,來無影去如風,岑鴛機想要跟她說句話都難。

    二樓內。

    當陳平安站定,光腳老人睜開眼,站起身,沉聲道:“練拳之前,自我介紹一下,老夫名爲崔誠,曾是崔氏家主。”

    陳平安有些意外。

    這還是老人第一次自報名號。

    老人緩緩道:“君子崔明皇,之前代替觀湖書院來驪珠洞天討債的年輕人,按照族譜,這小子應當喊崔瀺一聲師伯祖。他那一脈,曾是崔氏的偏房,如今則是嫡長房了,我這一脈,受我這莽夫連累,已經被崔氏除名,所有本脈子弟,從族譜除名,生不同祖堂,死不共墳山,豪門世族之痛,莫大如此。之所以淪落至此,因爲我曾經神志不清,流落江湖市井百餘年光陰,這筆賬,真要清算起來,用武夫手段,很簡單,去崔氏祠堂,也就是一兩拳的事情。可若是我崔誠,與孫兒崔瀺也好,崔東山也罷,只要還自認讀書人,就很難了,因爲對方在家規一事上,挑不出毛病。”

    陳平安點頭,表示理解。

    藕花福地的光陰長河當中,松籟國曆史上,曾有一位位極人臣的權勢高官,因爲是庶出子弟,在生母的靈位和族譜一事上,與地方上的家族起了糾紛,想要與並無官身的族長兄長商量一下,寫了多封家書回鄉,措辭誠懇,一開始兄長沒有理睬,後來大概給這位京官弟弟惹煩了,終於回了一封信,直接駁回了那位首輔大人的提議,信上言語很不客氣,其中有一句,便是“天下事你隨便去管,家務事你沒資格管”。那位高官到死也沒能得償所願,而當時整個官場和士林,都認同這個“小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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