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四百六十六章 收武運喫珠子
    就不把糟心事說給師父聽了。

    再就是以後對這位師父都要喊陳姨的老婆婆,平日裏多些笑臉。

    出了草頭鋪子,陳平安沒有直接把裴錢送回壓歲鋪子,而是帶着裴錢開始逛街,沿着騎龍巷那條臺階,一直走上去,然後繞路,走過大街小巷,去了劉羨陽家的祖宅,開了門,陳平安拿起掃帚開始清掃,裴錢對這裏不陌生,當年在紅燭鎮分開,師父給了他一串鑰匙,其中就有這兒,隔三岔五,就要跟着粉裙女童,一起來打掃一遍,那次離別,師父還專門叮囑她不許亂動屋子裏邊的東西,當時她還有些小傷心來着,便詢問粉裙女童有沒有給師父這般說過,粉裙女童一猶豫,裴錢就知道沒有了,便蹲坐在門檻上,惆悵了很久,由着粉裙女童獨自忙活去,裴錢說自己翻看了黃曆,今天她沒力氣。

    今兒不一樣了,師父掃地,她不用翻黃曆看時辰,就曉得今兒有渾身的氣力,跑去竈房那邊,拎了水桶抹布,從還剩下些水的水缸那邊勺了水,幫着在屋子裏邊擦

    桌凳櫥窗。陳平安便笑着與裴錢說了許多故事,早年是怎麼跟劉羨陽上山下水的,下套子抓野物,做彈弓、做弓箭,摸魚逮鳥捕蛇,趣事多多。

    裴錢在陳平安不說話的時候,閒來無事,就念叨一篇類似公序鄉約、治家祖訓的東西,朗朗上口,就連陳平安都不知道她是從哪兒學來的,而且背誦了下來。

    “雞鳴即起,灑掃庭院,內外整潔。關鎖門戶,親自檢點,君子三省……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器具質且潔,瓦罐勝金玉。施恩勿念,受恩莫忘。守分安命,順時聽天。”

    陳平安聽着她的背誦聲,沒有多問,只是看着在那兒一邊勞作一邊搖頭晃腦的裴錢,陳平安滿臉笑容。

    忙完之後,一大一小,一起坐在門檻上休息。

    裴錢問道:“師父,你跟劉羨陽關係這麼好啊?”

    陳平安點頭道:“那可不,師父當年就是劉羨陽的小跟班,後來還有個小鼻涕蟲,是師父屁股後頭的拖油瓶,我們三個,當年關係最好。”

    裴錢轉頭看着瘦了許多的師父,猶豫了很久,還是輕聲問道:“師父,我是說如果啊,如果有人說你壞話,你會生氣嗎?”

    陳平安笑道:“當面說我壞話,就不生氣。背後說我壞話……也不生氣。”

    裴錢疑惑道:“師父唉,不都說泥菩薩也有三分火氣嗎,你咋就不生氣呢?”

    陳平安拍了拍裴錢的小腦袋,“因爲生氣沒有用啊。”

    裴錢遞了一把瓜子給師父,陳平安接過手後,師徒二人一起嗑着瓜子,裴錢悶悶道:“那就由着別人說壞話啊?師父,這不對唉。”

    陳平安慵懶坐在那兒,嗑着瓜子,望向前方,微笑道:“想聽大一點的道理,還是小一些的道理?”

    裴錢笑道:“都想聽。”

    陳平安點頭道:“那就先說一個大道理。既是說給你聽的,也是師父說給自己聽的,所以你暫時不懂也沒關係。怎麼說呢,我們每天說什麼話,做什麼事,真的就只是幾句話幾件事嗎?不是的,這些言語和事情,一條條線,聚攏在一起,就像西邊大山裏邊的溪澗,最後變成了龍鬚河,鐵符江。這條江河,就像是我們每個人最根本的立身之本,是一條藏在我們心裏邊的主要脈絡,會決定了我們人生最大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這條脈絡長河,既可以容納很多魚蝦啊螃蟹啊,水草啊石頭啊,但是有些時候,也會乾涸,但是又可能會發洪水,說不準,因爲太多時候,我們自己都不知道爲什麼會變成這樣。所以你剛背誦的文章裏邊,說了君子三省,其實儒家還有一個說法,叫做克己復禮,師父後來閱讀文人筆札的時候,還看到有位在桐葉洲被譽爲千古完人的大儒,專門打造了一塊匾額,題寫了‘制怒’二字。我想如果做到了這些,心境上,就不會洪水滔天,遇橋衝橋,遇堤決堤,淹沒兩岸道路。”

    裴錢問道:“那小的呢?”

    陳平安笑道:“小道理啊,那就更簡單了,窮的時候,被人說是非,唯有忍字可行,給人戳脊梁骨,也是沒法子的事情,別給戳斷了就行。若是家境富裕了,自己日子過得好了,別人眼紅,還不許人家酸幾句?各回各家,日子過好的那戶人家,給人說幾句,祖蔭福氣,不減半點,窮的那家,說不定還要虧減了自家陰德,雪上加霜。你這麼一想,是不是就不生氣了?”

    裴錢雙臂環胸,皺緊眉頭,使勁思考這個小道理,最後點點頭,“沒那麼生氣了,氣還是氣的。”

    陳平安笑道:“生氣是人之常情,但是生了氣,你不依仗本事動手打人,沒有以大錯對付別人的小錯,這就很好了。”

    裴錢雀躍道:“師父,我聽了那麼多壞話,就沒有動手打人!一次都沒有!”

    陳平安點頭道:“那師父對你口頭嘉獎一次。”

    裴錢笑嘻嘻道:“師父,給幾顆銅錢,打賞一顆也行哩。”

    陳平安笑着搖頭,“那可不行,做事需要講究盈虧,做人可不能如此。既然跟了我這麼個師父,就得喫這份苦頭。”

    裴錢笑道:“這算什麼苦頭?”

    陳平安轉頭望去,看到裴錢嗑完後的瓜子殼都放在一直手心上,與自己如出一轍,自然而然。

    陳平安將自己手心的瓜子殼倒在裴錢手心,說道:“總有一天,你會遇到些人,只要你隨手將瓜子殼丟在小巷子的地上後,就對你指指摘摘,這些人,分兩種,一種是出身世族豪門,從未在泥濘裏摸爬滾打過,一種是你離開了騎龍巷、而他們卻註定一輩子只能留在騎龍巷的人。你以後在江湖上,要更小心後者。因爲前者是傲慢,後者卻是心壞。”

    裴錢瞪大眼睛,一臉匪夷所思,“隨手丟把瓜子殼,還要給人罵?滿地的雞糞狗屎,不去罵?什麼世道!”

    陳平安沒有去說兩種更極端的“因果”,例如文章聖人身上的道德瑕疵,窮兇極惡之徒偶然的良善之舉。

    與裴錢說這些,還早,也太大,不會讓裴錢變得更講理,只會成爲裴錢的負擔。

    而且陳平安也不希望裴錢變成第二個自己。

    所以陳平安儘量讓自己琢磨出來的一些個道理,說與裴錢聽的時候,是碗小米粥,是個饅頭,怎麼喫都喫不壞,哪怕喫多了,裴錢也就是覺得有點撐,覺着喫不下了,也可以先放着,餘着。在裴錢這邊,陳平安希望自己不是遞去一碗苦藥,一碗烈酒,或是過於辛辣的一碟菜。

    陳平安笑道:“之所以跟你說這個,就是怕你以後又要一個人躲起來生悶氣,只是想讓你知道,世上就是有這麼些人。而且這些你未必喜歡的人,在某件事上做得不合你心意,可其它地方,可能就會做得比你更好。所以,我們先去儘量更多瞭解這個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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