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四章 黃鳥
    劉羨陽撓撓頭,站起身,也沒說什麼愧疚言語,只是輕輕踹了一腳陳平安,咧嘴笑道:“行了,不就一張小破牀嘛,我今天來,就是給你帶一個天大的好消息,怎麼都比你這破牀值錢!”

    陳平安擡起頭。

    劉羨陽得意洋洋道:“我家阮師傅出了小鎮後,在南邊那條溪邊上,突然就說要挖幾口井,原先人手不夠,需要喊人幫忙,我就隨口提了提你,說有個矮冬瓜,氣力還湊合。阮師傅也答應了,讓你這兩天就自己過去。”

    陳平安猛然起身,正要道一聲謝。

    劉羨陽擡起一隻手掌,“打住打住!大恩不言謝!記在心裏就好!”

    陳平安齜牙咧嘴。

    劉羨陽環顧四周,牆角斜放着一根魚竿,窗口躺着一副彈弓,牆壁上掛着木弓,高大少年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忍住沒開口。

    他大步跨過門檻,靴子明顯故意繞過了那些符紙的灰燼。

    陳平安看着那個高大背影。

    劉羨陽突然轉過身,面對門檻內的陳平安,高大少年一坐腰,腳不離地,直衝數步後,重重揮出一拳,然後收拳挺腰,大聲笑道:“阮師傅私底下跟我說,這拳法我只需要練一年,就能打死人!”

    劉羨陽似乎覺得猶不過癮,做了個稀奇古怪的踢腿動作,笑道:“這叫好腿必入襠,踢死悶倒驢!”

    最後劉羨陽伸出拇指,指了指自己胸膛,趾高氣昂道:“阮師傅傳授我拳法的時候,我有些想法心得,便與他說了閒話,比如我對姚老頭制瓷的獨門絕學‘跳-刀’的感悟,阮師傅誇我是百年一遇的練武奇才。以後你只管跟着我混,少不了你喫香的喝辣的!”

    劉羨陽眼角餘光瞥見那隔壁丫鬟已經進了屋子,便一下子沒了扮演英雄好漢的興致,

    對陳平安隨口說道:“對了,方纔我經過老槐樹的時候,那邊多了個自稱‘說書人’的老頭兒,正在那邊擺弄攤子,還說他積攢了一肚子的奇人趣事,要跟咱們唸叨唸叨,你有空可以去瞅瞅。”

    陳平安點了點頭。

    劉羨陽大踏步離開泥瓶巷。

    關於這位獨來獨往的桀驁少年,小鎮流傳諸多說法,但是少年喜歡自稱祖上是帶兵打仗的將軍,所以他家纔會有那件一代代傳承下來的寶甲。

    說是寶甲,陳平安親眼看過一次,其實模樣醜陋,既像是人身上的瘊子,也像是老樹的疤結。

    不過劉羨陽的同齡人,可不這麼說,只講劉羨陽的祖輩,是個逃兵,是逃到了小鎮這邊,給人做了上門女婿,運氣好才躲過官府追捕。說得板上釘釘,好似親眼見過劉羨陽的祖輩如何逃離戰場,又如何一路顛沛流離到了這座小鎮。

    陳平安想了想,蹲在門檻旁邊,低頭吹散那些灰燼。

    宋集薪不知何時站在院牆那邊,身邊跟着婢女稚圭,他喊道:“要不要跟咱們一起去槐樹那邊耍?”

    陳平安擡起頭,“不去了。”

    宋集薪扯了扯嘴角,“沒意思。”

    他轉頭對自家丫鬟笑道:“稚圭,咱們走!去給你買一整個將軍肚子罐的桃花粉。”

    她羞赧道:“小小的蛐蛐罐就夠了。”

    宋集薪雙手負後,昂首挺胸,大步前行,“我宋家人,鐘鳴鼎食,世代簪纓,如何能夠小家子氣,豈非有辱家風?!”

    陳平安坐在門檻上,揉了揉額頭,這個宋集薪,其實不說那些怪話胡話的時候,給人感覺並不差,但是比如這種時候,劉羨陽在場的話,就一定會說他很想朝宋集薪的後腦勺,一板磚敲下去。

    陳平安斜靠着屋門,想着明天的光景,多半會像今天,後天的光景,則會像明天,如此反覆,於是他陳平安這輩子就會一直這樣走下去,直到最後跟姚老頭差不多。

    人喫土一生,土喫人一回。

    最後閉眼,再睜開眼,可能就是下輩子的事情了。

    少年低頭看着腳上的草鞋,突然就笑了起來。

    踩在青石板上,跟踩在爛泥灘裏,感覺是不太一樣。

    ————

    劉羨陽離開小巷,經過算命攤子的時候,那年輕道人招收道:“來來來,貧道看你氣色如烈火烹油,絕非吉兆啊,不過莫怕便是,貧道有一法,可以幫你消災……”

    劉羨陽有些驚訝,記得這道士以前給人解籤算命,且不說準不準,但此人還真沒有主動招徠過生意,幾乎全部屬於願者上鉤。難不成如今龍窯給朝廷官府關閉,這道士也要跟着倒黴,揭不開鍋了,所以寧肯錯殺不願錯放?劉羨陽笑罵道:“你的法門就是破財消災,對不對?滾你大爺的,想從我兜裏騙錢,下輩子吧!”

    年輕道人也不惱火,對那高大少年大聲喊道:“指望今年百事昌,誰知命裏有禍殃。無災不肯念神仙,欲得安穩當燒香……應當燒香啊……”

    劉羨陽冷不丁轉身,快步如飛跑向算命攤子,一邊摩拳擦掌,一邊嚷着:“燒香是吧,我先燒了你的攤子!”

    道人顯然嚇得不輕,起身後也顧不得攤子了,抱頭鼠竄。

    劉羨陽站在攤子旁邊,看着道人的狼狽身影,哈哈大笑,瞥見桌上的籤筒,隨意伸手將其推倒,竹籤嘩啦啦滑出籤筒,最後在桌上呈現出扇形模樣。

    劉羨陽伸手指了指在遠處停步的道人,“以後見你一次打一次!”

    年輕道人抱拳作揖,求情討饒。

    劉羨陽這才罷休。

    年輕道人等到高大少年走遠,纔敢重新落座,嘆了口氣,“世道艱辛,人心不古,害得貧道也餬口不易啊。”

    就在此時,道人眼前一亮,趕緊閉上眼睛,朗聲道:“池塘盈-滿蛙聲亂,刺人肚腸是人心。此處功名水上萍,只宜風動四方行!”

    那對少年少女顯然聽到了道人的話語,只可惜沒有要停步的意思。

    道人微微睜開一絲眼縫,眼見着又要錯過生意,只得一巴掌拍在桌案上,提高嗓門,“狀元本是人間子,宰相無非世上人。學貫天人名動城,得意揚揚精氣神!”

    宋集薪和婢女稚圭只是繼續前行。

    道人灰心喪氣,低聲咕噥道:“這日子沒法過了。”

    少年毫無徵兆地轉過頭,向年輕道人遠遠拋來一顆銅錢,燦爛笑道:“借你吉言!”

    道人匆忙接住銅錢,攤開手心一看,愁眉不展,纔是最小額的一文錢。

    不過。

    年輕道人將這枚銅錢輕輕放在桌上。

    轉瞬之間,便有一隻黃雀疾墜於桌面,低垂頭顱,對着那枚銅錢輕輕一啄,之後它將其銜在嘴中,擡頭望向年輕道人,黃雀眼眸靈動,與人無異。

    道人輕聲道:“去吧,此地不宜久留。”

    黃雀一閃而逝。

    年輕道人環顧四周,最後視線停留在遠處那座高高的牌坊樓,恰好對着“氣衝斗牛”四字匾額,感慨道:“可惜了。”

    最後道人補上一句,“若是能拿到外邊去賣,怎麼都有千八百兩銀子吧?”<!-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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