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八章 稗草
    早年被宋集薪燒掉的一封信上寫道:“官署搬至小院的金銀銅錢,保證你們主僕二人衣食無憂,閒暇時候,可以蒐羅一些見之心喜的古董,權當陶冶性情。小鎮雖小,粗糧可以養胃,書籍可以養氣,景緻可以養目,寂寥可以養心。今日起,盡人事聽天命,潛龍在淵,日後必有福報。”

    宋集薪雖然怨恨那個男人,但是有錢不花天打雷劈,在民風淳樸的小鎮上,想要大手大腳都很難,這麼多年來,宋集薪還真就喜歡上了收破爛的行當,滿滿當當一大朱漆箱子,全是翠綠葫蘆這樣的偏門玩意兒。只不過宋集薪有一種玄之又玄的直覺,一大箱子,五花八門,三十餘件物件,這隻葫蘆最爲貴重,然後是一隻鏽跡斑斑的紫金鈴鐺,搖晃起來,明明看見懸錘在撞擊內壁,本該發出清脆聲響,卻是無聲無息,讓宋集薪既毛骨悚然,又心生驚奇。最後是一把落款爲的“山魈”的古樸茶壺,其餘物件,宋集薪喜歡得粗淺,稱不上一見鍾情。

    名叫顧粲的孩子站在門外,破口大罵,中氣十足。

    沒過多久,罵聲戛然而止。

    然後陳平安看到那個傢伙猛然推開自己院門,滿臉驚慌,拴上門閂後,蹲在門旁,不斷給自己使眼色,要自己也蹲到他身邊。

    陳平安不明就裏,但是貓着腰跑到孩子身邊,蹲下後輕聲問道:“顧粲,你做什麼?又惹你娘發火了?”

    孩子使勁抽了抽鼻子,壓低嗓音道:“陳平安,我跟你說,剛纔我碰到個怪人,他手裏那隻白碗,能夠一直往外倒水,你看啊,才這麼點大的碗,我親眼看到他倒水倒了一個時辰!那傢伙剛纔路過咱們泥瓶巷巷口的時候,好像停了下來,該不是看到我了吧?慘了慘了……”

    孩子雙手比劃了一下白碗的大小,然後拍了拍胸口,感慨道:“真是嚇死宋集薪他爹了。”

    陳平安問道:“你是說那個槐樹下的說書先生?”

    孩子使勁點頭,“可不是,老頭手上力氣沒幾斤,連我也提不起,可那口破碗是真瘮人啊,瘮人得很!”

    孩子突然抓住陳平安的手臂,“陳平安,我這次是真沒騙你!我可以發誓,如果騙你,就讓宋集薪不得好死!”

    陳平安豎起一根手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孩子立即閉嘴。

    門外有一陣腳步聲,漸漸響起,漸漸落下。

    一物降一物。

    原本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一屁股坐在地上,伸手胡亂擦了一把臉,臉色發白,顯而易見,這個名叫顧粲的鼻涕蟲,是真的被嚇得半死。

    孩子冷不丁問道:“陳平安,那傢伙不會是去我家了吧?咋辦啊?”

    陳平安無奈道:“我陪你就回你家看看?”

    孩子大概是就等着陳平安這句話,猛然起身,又頹然坐下,哭喪着臉道:“陳平安,我腿軟走不動路啊。”

    陳平安站起身,彎腰扯住孩子的後領口,一手提拎着孩子,一手打開門閂,走出院子。

    孩子家離這不遠,也就百來步路程,果不其然,顧粲看到那個老頭子就在他家院子裏,他孃親竟然還給那老頭子拿了一條凳子。

    那一刻,孩子覺得天都塌下來了,所以他選擇躲在陳平安身後,讓高個子的頂上去。

    陳平安也沒有讓這孩子失望,有意無意護在他身前。

    當熊孩子顧粲握住陳平安的袖口,沒來由就立即滿腔豪氣了。

    老人對此不以爲意,坐在板凳上,略作思量,手中那隻白碗,憑空消失不見。

    顧粲立即又腿軟了,整個人躲在陳平安身後,戰戰兢兢。

    老人看了眼那位神色出奇平靜的鄉野村婦,又看了眼眉頭緊皺的草鞋少年,最後對縮頭縮腦的孩子說道:“小娃兒,知不知道你家水缸裏養着什麼?”

    孩子在陳平安身後喊道:“還能有啥,我從溪裏摸上來的魚蝦螃蟹,還有田裏釣上來的泥鰍黃鱔!你要是喜歡,就拿走好了,別客氣……”

    孩子的嗓音越來越低,顯然底氣不足。

    婦人捋了捋鬢角髮絲,望向陳平安,柔聲道:“平安。”

    陳平安領會她的意思,揉了揉顧粲的腦袋,然後轉身離去。

    婦人眼神深處,對這個草鞋少年,隱藏有一抹愧疚。

    她摒棄雜念,轉頭對老人問道:“這位遠道而來的仙師,對於這份機緣,是要買,還是搶?”

    老人搖頭笑道:“買?我可買不起。搶?我也搶不走。”

    婦人也搖頭,“以前是如此,以後未必了。”

    原本意態閒適的老人聽聞此言,如遭雷擊,猛然揮袖,五指掐動如飛。

    老人喟然長嘆道:“何至於此啊!”

    婦人臉色冷漠,譏笑道:“仙長以爲這座小鎮,能有幾個好人?”

    老人站起身,深深看了眼懵懵懂懂的孩子,似乎下了一個天大決定,他手腕一晃,白碗重新浮現。

    老人走到半人高的大水缸旁,迅速用水缸勺了一碗水。

    婦人雖然故作鎮定,其實手心全是汗水。

    老人坐回凳子,朝顧粲招手道:“小娃兒,過來瞅瞅。”

    孩子望向孃親,她點了點頭,充滿鼓勵的眼神。

    在孩子走近後,老人朝碗中水面輕輕吹了一口氣,漣漪陣陣。

    老人笑道:“張嘴。”

    與此同時,老人隨手一抹,便從孩子身上不知何處摸出一片槐葉。

    雙指虛捻,並未實握。

    孩子下意識啊了一聲。

    老人屈指一彈,這片蒼翠欲滴的槐葉沒入孩子嘴中。

    孩子愣在當場,然後發現好像自己嘴中沒有任何異樣。

    老人不給他詢問的機會,指了指掌心所託的白碗,“仔細看看有什麼。”

    顧粲瞪大眼睛,凝神望去,先是看到一粒極其微小的黑點,然後漸漸變成一條稍稍醒目的黑線,最終緩緩壯大,好像變成了一條土黃色的小泥鰍,在白碗水面的漣漪中,歡快翻滾。

    腦子一團漿糊的孩子靈光乍現,驚呼道:“我記得它!是我從陳平安那邊……”

    婦人一巴掌打在自己兒子臉上,怒容道:“閉嘴!”

    老人對此毫不意外,淡然道:“我輩修士,爲證長生,大逆不道。這點爭奪,不算什麼。不用如此緊張,該是你兒子的,逃不掉,不該是那個少年的,也守不住。”

    這個叫顧粲的孩子,體重不足四十斤。

    但是其“根骨”之重,匪夷所思。

    所以當這位身負神通的託碗老人,之前破例施展祖傳祕術,對其摸骨稱重,自然就拎不動顧粲了。

    這便是他收徒的前提。

    否則三歲小兒,持金過市,不是自找死路嗎?

    老人灑然一笑,眼神卻冰冷,緩緩道:“當然了,就算原本是那少年的,又如何?如今有老夫親自坐鎮,也就不是他的了。”

    孩子噤若寒蟬,牙齒打顫。

    婦人如釋重負。

    老人重新換上那副慈祥和藹的臉龐,“孩子,這隻碗,裝着整條江水,如今還養着一條小蛟了。從現在起,你就是我的嫡傳弟子了。”

    “老夫是一位‘真君’,只差半步就是‘開宗’之祖,雖是下宗……總之,以後你自然會明白,真君和開宗這四個字的分量。”

    老人哈哈笑道:“只會比這一碗江水更重。”

    孩子突然哭了起來,“這樣不對!它是陳平安的!”

    婦人惱羞成怒,高高擡起手臂,又要教訓這個豬油蒙心的蠢兒子。

    老人擺擺手,笑了笑,輕描淡寫道:“有此心腸,並非全是壞事。”

    孩子低下頭,用手背擦拭淚水,以及鼻涕。

    婦人悄然望向老人。

    老人會心一笑,點了點頭。

    同道中人,一切盡在不言中。

    孩子擡起頭後,他的孃親,和莫名其妙就從天上掉下來的半路師父,已是淡淡笑意。

    孩子轉過頭,陳平安離開的時候,沒有忘記關上院門。

    ————

    小鎮就像是一塊莊稼地,趕上了大年份,豐收的季節。

    不過有些人,只是夾雜在稻穀之中的一株稗草,被人看過一眼,就再無第二眼。

    例如孤孤單單走在泥瓶巷裏的草鞋少年。<!-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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