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二十七章 點睛
    在劉羨陽來到泥瓶巷沒多久,小巷又來了個稀客,氣度翩翩的青衫讀書郎趙繇,頗有幾分神似教書先生齊靜春。

    趙繇是小鎮四大姓之一的嫡長孫,比起盧正淳那些遊手好閒的紈絝子弟,同樣出身富貴的趙繇,口碑就很好,小鎮許多孤寡老人都受過少年的恩惠,若說這是書本上所謂“名士養望於野”的手腕,好像太高估趙繇的心志,有點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畢竟少年從十歲起,就已是這般與人爲善的心性,年復一年,並無絲毫懈怠。哪怕是福祿街看着少年郎長大的老人,也都要伸出大拇指,每次訓斥自家子弟,總會把趙繇拎出來作爲理由,這就使得趙繇在同齡人當中沒有幾個交心的朋友。

    盧正淳那撥人心性自由,也不愛跟一個成天之乎者也的書呆子打交道,試想一下大夥兒興致勃勃去爬牆頭偷窺俏寡婦,結果有人在旁邊唸叨非禮勿視,豈不是大煞風景。總之,少年趙繇這些年喜歡跟福祿街以外的人打交道,大大小小的巷弄,他幾乎都走過,除了泥瓶巷,因爲這條小巷裏住着宋集薪,一個讓趙繇經常感到自慚形穢的同齡人。

    不過真要說朋友的話,趙繇大概只認宋集薪這個棋友,雖說這麼多年下棋一直輸給宋集薪,但是勝負心歸勝負心,想贏棋的執念歸執念,對於天資高絕的宋集薪,趙繇其實心底一直很佩服,只不過趙繇有些失落,是因爲直覺告訴他,宋集薪雖然跟自己嘻嘻哈哈,平時交往親密無間,可好像從來沒把他看做真正的朋友知己。

    趙繇雖然之前沒有拜訪過宋集薪家,但是當他一眼看到某棟宅子,就知道這家肯定就是宋集薪的家門了,源於門口張貼的那幅春聯,字極多,且一看就是宋集薪的字,理由很簡單,委實是風格太多變了,幾乎可以說是字字不同,例如“御風”二字,一氣呵成,隨心所欲,大有飄然之意。“淵”一字,水字邊,尤爲深意綿長。奇一字,那一大提起,氣魄極大,雷霆萬鈞!國一字,又寫得中正平和,如聖賢端坐,挑不出半點瑕疵。

    趙繇站在院門口,幾乎忘了敲門,身體前傾,癡癡望着那些字,失魂落魄,只覺得自己快要沒了敲門的膽氣。正因爲他勤懇練字,臨帖衆多,才更加知道那些字裏的氣力之大、分量之重、精神之盛。

    趙繇黯然傷神,掏出一隻錢袋子,彎腰放在門口,準備不告而別。

    這時候院門驟然打開,趙繇擡頭看去,宋集薪好像正要和婢女稚圭出門,兩人言笑晏晏。

    宋集薪故作驚訝,打趣道:“趙繇你行此大禮,所欲何爲?”

    趙繇有些尷尬地拿起錢袋子,正要開口解釋其中緣由,就被宋集薪一把拿走繡袋,笑嘻嘻道:“呦呵,趙繇是登門送禮來啦,收下收下了。不過事先說好,我是窮苦人家,可沒有能讓趙兄入法眼的禮物,來而不往就非禮一回吧。”

    趙繇苦笑道:“這袋子壓勝錢,就當是我的臨別贈禮吧,無需往來回禮。”

    宋集薪轉頭對自家婢女會心一笑,將錢袋子交給她,“看吧,我就說趙繇是小鎮最懂禮數的讀書人,如何?”

    少女接過錢袋子後,捧在胸口,她笑得眯起雙眼,很開心,稍稍側身施了一個萬福,“謝過趙公子,我家少爺說過,積善之家有餘慶,行善之人有福田,奴婢在這裏預祝趙公子青雲直上,鵬程萬里。”

    趙繇趕緊回禮作揖道:“感謝稚圭姑娘的吉言。”

    宋集薪摸着後腦勺,打着哈欠,“你們不累啊。”

    稚圭笑眯眯道:“若是每次都能拿到一袋子錢,奴婢施了一萬次萬福也不累。”

    趙繇有些汗顏道:“要讓稚圭姑娘失望了。”

    宋集薪大手一揮,“走,喝酒去!”

    趙繇一臉爲難,宋集薪激將法道:“草包一個!讀書只讀出死板規矩,不讀出點名士風流,怎麼行?”

    趙繇試探性問道:“小酌怡情?”

    宋集薪白眼道:“大醉酩酊!”

    趙繇正要說話,就被宋集薪摟住脖子拖拽離去。

    婢女稚圭鎖門的時候,那條四腳蛇想要偷偷溜出來,被她一腳踹回院子。

    在她經過隔壁宅子的時候,悄然踮起腳跟,斜瞥了幾眼,看到劉羨陽的高大身影,後者也發現了她,立即笑臉燦爛起來,劉羨陽正要跟她打招呼,她已經收回視線,快步走掉。

    小鎮有酒樓,只是真的不大,開銷卻不小,只不過趙繇畢竟是趙家子弟,風評又好,出了名鐵公雞的酒樓掌櫃,今天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拍胸脯說不收一文錢,能夠讓兩位讀書人來小店賞臉喝酒,是他家酒樓蓬蓽生輝了,兩位公子收他錢纔對。宋集薪立馬就笑呵呵伸出手,當場就討要銀子來着,掌櫃的悻悻然自己給自己找臺階下,說欠着欠着,明兒就讓人給宋公子送幾罈子好酒去。趙繇當時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掌櫃的素來曉得泥瓶巷宋大少爺的古怪脾性,倒也沒真生氣,親自給三人在二樓找了個雅靜的靠窗位置。

    宋集薪和趙繇說話不多,宋集薪也沒勸酒坑人,這讓原本視死如歸的趙繇反而很奇怪。

    從酒樓二樓窗戶望去,正好能夠看到十二腳牌坊的一塊匾額,當仁不讓。

    宋集薪問道:“齊先生真的不跟你一起離開小鎮?”

    趙繇點頭道:“先生臨時改變了行程,說要留在學塾,教完最後倒數第二篇,《知禮》。”

    宋集薪感慨道:“那麼齊先生是要講一個大道理了,爲儒家至聖傳授世人,告訴我們世間最初,是沒有律法一事的,聖人便以禮教化衆生,那時候的君主皆崇尚禮儀,認爲悖理出禮則入刑,於是就有了法,禮法禮法,先禮後法……”

    趙繇已經微醺,有些口齒模糊,問道:“你覺得對嗎?先生又爲何不乾脆傳授最後一篇,《恪禮》?”

    宋集薪答非所問,“走出小鎮之前,如山魈水鬼,神仙精怪,信則有,不信則無。至於齊先生怎麼教,學生如何聽,各安天命吧。”

    婢女稚圭也喝了一杯酒,暈暈乎乎的俏皮模樣,從頭到尾都沒看那座巍峨牌坊。

    十二腳牌坊,石柱底座分別是龍生九子的九種異獸,之外便是白虎、玄武和朱雀。

    小鎮老百姓世代居住於此,早已見怪不怪了。

    趙繇忍不住打了個酒嗝,搖搖晃晃站起身,道:“與君一別,希望再會。”

    宋集薪想了想,也跟着起身,微笑道:“肯定會再見的,趙繇,莫愁前路無知己啊。”

    兩眼發花的趙繇咬着舌頭,誠心誠意道:“宋集薪,你也早日離開小鎮,天下誰人不識君,你一定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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