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三十九章 罵槐
    陳平安想着以後若是白天摸石頭的話,可以從劉羨陽那邊摸起,一直往上游,到那座廊橋爲止,所以今夜就選了第一次下水位置的更上游,所以會遠離廊橋,以及那個被土話稱爲青牛背的青色石崖,即陳平安初次見到青衣少女的地方,他也因此錯過了與宋集薪和督造官的見面。

    廊橋那邊,高高掛着“風生水起”四字匾額。

    白袍玉帶的男人名義上是龍窯督造官,實則是大驪第一權勢藩王,在他的帶領下,宋集薪來到廊橋臺階底部,來之前,不但在官署沐浴更衣,還懸佩香囊,和一枚材質普通的龍形玉佩,色澤黯淡,毫不起眼。反倒是那塊無論質地、品相還是寓意,都要更爲出彩的老龍布雨玉佩,被那個男人強令摘掉,絕對不許懸佩。

    宋集薪手裏捧着三炷香,少年站在臺階下,不知所措。

    大驪藩王宋長鏡轉過身,伸出一手,雙指在三炷香頂部輕輕一搓捻,香便被點燃。

    男人隨意道:“跪下後,面朝匾額,磕三個響頭,把香火往地面上一插,就完事了。”

    宋集薪雖然滿肚狐疑,仍是按照這位從天而降的“叔叔”所說,捧香下跪三磕頭。

    雖然男人說得雲淡風輕,可是在少年跪下後,他臉色凝重,極爲複雜,看着少年磕頭的那處地面,流露出隱藏極深的憎惡。

    將三炷香插在地面,起身後,宋集薪問道:“在這裏上香,沒有關係?”

    男人笑道:“也就是走個儀式而已,不用太上心,就從現在開始,先學會逢場作戲吧,要不然以後你可能會忙得焦頭爛額。”

    男人收起笑意,“只不過也別忘了,這座廊橋是你的……龍興之地。”

    宋集薪嘴脣烏青,不知是倒春寒給凍傷的,少年故作輕鬆道:“這四個字,不好隨便亂用吧?”

    男人一手拍打肚子,一手扶住腰間那根白玉帶,哈哈笑道:“到了京城自然如此,在這裏便無妨了,既無廟堂家犬,也無江湖野狗,不會有人逮着本王一頓亂咬。”

    宋集薪好奇問道:“你也怕被人非議?”

    男人反問道:“本王在大驪王朝,已經打遍山上山下無敵手,如果再沒有一點怕的東西,豈不是比那個坐龍椅的人,還舒坦?小子,你覺得這像話嗎?”

    宋集薪略作思量,猶豫之後,仍是下定決心開口問道:“你是在韜光養晦?還是養寇自重?”

    男人啞然失笑,伸手指了指鋒芒畢露的少年,搖頭道:“這些大逆不道的言語,你也真敢說,太不知輕重利害了,以後到了京城也好,還是去山上某座仙家府邸,暫避風頭,本王勸你一句,別如此言行無忌,否則肯定會倒大黴的。”

    宋集薪點頭道:“我記住了。”

    男人指向金字匾額,“風生水起,風生水起,本王問你,水起,怎麼個起法?”

    宋集薪乾脆利落道:“不知。”

    男人嘀咕了一句,“知之爲知之,不知爲不知,是知也。什麼狗屁話,讀書人就是花花腸子,放個屁也要來個九曲十八彎。”

    不過面對少年,這個男人要稍稍文雅,“如果本王沒有記錯,你們小鎮三千年來,不管發多大的洪水,這條小溪的最高水位,從來沒有高過鏽劍條的劍尖。”

    宋集薪疑惑道:“家住杏花巷鐵鎖井那邊的老人,確實經常在槐樹底下,跟我們唸叨這個說法。這其中,當真有玄機?”

    男人伸手指向極遠處,是小溪離開羣山之出口處,笑道:“山林之間,蛇有蛇道,屋舍之內,鼠有鼠路。至於這江河溪澗之中,則是蛟有蛟道。”

    男人縮回手指,耐心解釋道:“大驪王朝衆多別處,其實也有許多橋下掛劍的習俗,只不過那些銅錢劍、桃木劍或是符籙劍,往往擋得住一次山蛟林蟒的入江,再也擋不住第二次了,甚至許多懸掛法劍之人的道行淺薄,一次走江的威力,也經受不住,反而惹惱了洪水當中的蛟龍之屬,故而洪水一過,本來可以不用倒塌的橋也塌了,劍更是沒了蹤跡。唯獨這一處的這一把劍……”

    男人話說了一半,就沉默下去。

    宋集薪一直忍着沒有追問。

    男人嘆了口氣,道:“唯獨這把劍,從懸掛在橋下的第一天起,就不是針對什麼蛟龍走江的,而是被聖人用來鎮壓那口鎖龍井的出口,所謂出口,也就是橋底下的那口深潭,防止龍氣流溢渙散過快,以免將這一方小天地給強行撐破。”

    宋集薪一針見血問道:“天底下最後那條真龍,到底有沒有死?”

    宋長鏡笑道:“三千年前那場屠龍之戰,死了不計其數的煉氣士,就連三教聖人和百家宗師,也多有隕落,你小子是當他們所有人都是腦子有坑,還是聖人一大把歲數都活到狗身上了?故意留着最後一條真龍,當做一般的花鳥魚蟲來豢養啊?”

    宋集薪反駁道:“說不定是無法徹底殺死那條真龍呢?只能用上緩兵之計和蠶食之法。我雖然不知數千年之前的聖人初衷和謀劃,但是我猜得出那條真龍絕對不簡單!”

    男人搖頭之後,也點了點頭,“你說對了一半,真龍是已死無疑了,至於它的真實身份和象徵意義,‘不簡單’三個字,可絕對承載不起。”

    宋集薪欲言又止。

    “總之,大驪所有謀劃,付出無數心血,只是爲了‘生風起水’,爲了將來的南下大業。”

    男人率先走上臺階,緩緩道:“你要是問本王,三千年聖人們爲何要屠龍,本王不好回答你。可你要是問爲何把你丟在這裏,你又爲何是大驪嫡出的尊貴皇子,本王倒是可以一五一十告訴你真相。”

    宋集薪低着頭,看不清表情。

    少年不問,男人自然也就不自作多情,當他走到臺階最高一層後,轉身面向小鎮,“以後氣量大一些,跟劉羨陽之流做意氣之爭,甚至還起了殺心,你也不嫌掉價?”

    宋集薪坐在臺階頂部,與男人一起望向北方,問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我們大驪在東寶瓶洲的最北端?”

    男人點頭道:“嗯,被視爲北方蠻夷近千年了。如今不過是拳頭夠硬,才贏得一點尊重。”

    宋集薪依然低着頭,只是眼神炙熱。

    這個名叫宋長鏡的男人,平淡道:“到了京城,要小心一個綽號‘繡虎’的人。”

    宋集薪一頭霧水。

    宋長鏡笑道:“他如今便是我們的大驪國師,更是你那位同胞弟弟的授業恩師。我大驪能夠在近五十年當中,由開國七十郡、八百城,變成如今的一百四十郡、一千五百城,疆土擴張如此之大,此人有一半功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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