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四百八十章 先生學生,師父弟子
    落魄山作爲驪珠洞天最爲高聳的幾座山頭之一,本就是賞月的絕佳地點。

    一身白衣的崔東山輕輕關上一樓竹門,當俊美皮囊的神仙少年站定,真是歸來月色和雲白。

    崔東山躡手躡腳來到二樓,老人崔誠已經走到廊道,月色如水洗欄杆。崔東山喊了聲爺爺,老人笑着點頭。

    爺孫二人,老人負手而立,崔東山趴在欄杆上,兩隻大袖子掛在欄外。

    崔誠不願與崔瀺多聊什麼,倒是這個魂魄對半分出來的“崔東山”,崔誠興許是更加附和記憶的緣故,要更親近。

    崔誠問道:“怎麼跑回來了?”

    崔東山輕聲道:“在外邊逛蕩來晃盪去,總覺得沒啥勁。到了觀湖書院地界,想着要跟那些教書匠碰面,雞同鴨講,心煩,就偷跑回來了。”

    崔誠笑道:“既然做着無愧本心的大事,就要有恆心,不能總想着有趣無趣。”

    崔東山用下巴當抹布,來回擦拭着欄杆,“知道啦。”

    崔誠問道:“今夜就走?”

    崔東山點點頭,“正事還是要做的,老王八蛋喜歡較真,願賭服輸,這會兒我既然自己選擇向他低頭,自然不會耽擱他的千秋大業,勤勤懇懇,老老實實,就當小時候與家塾夫子交課業了。”

    崔誠沒有多說什麼,老人不覺得自己有資格對他們指手畫腳,當年他就是迂腐教訓得多,死板道理灌輸得多,又喜歡擺架子,小崽子才負氣離家,遠遊他鄉,一口氣離開了寶瓶洲,去了中土神洲,認了個窮酸老秀才當先生。這些都在老人的意料之外,當初每次崔瀺寄信回家,索要銀錢,老人是既惱火,又心疼,堂堂崔氏嫡孫,陋巷求學,能學到多大多好的學問?這也就罷了,既然與家族服軟,開口討要,每個月就這麼點銀子,好意思開口?能買幾本聖賢書?就算一年不喫不喝,湊得齊一套稍稍像樣的文房清供嗎?當然了,老人是很後來,才知道那個老秀才的學問,高到了如日中天的地步。

    崔誠說道:“方纔崔瀺找過陳平安了,應該兜底了。”

    崔東山嗯了一聲,並不奇怪,崔瀺將他看得透徹,其實崔東山看待崔瀺,一樣相差無幾,到底曾經是一個人。

    崔東山轉過頭,“不然我晚一些再走?”

    崔誠笑道:“你晚走早走,我攔得住?除了小時候把你關在閣樓唸書之外,再往後,你哪次聽過爺爺的話?”

    崔東山說道:“這次就聽爺爺的。”

    崔誠道:“行吧,回頭他要念叨,你就把事情往我身上推。”

    崔東山笑逐顏開,嫺熟爬上欄杆,翻身飄落在一樓地面,大搖大擺走向朱斂那邊的幾棟宅子,先去了裴錢院子,發出一串怪聲,翻白眼吐舌頭,張牙舞爪,把迷迷糊糊醒過來的裴錢嚇得一激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出黃紙符籙,貼在額頭,然後鞋也不穿,手持行山杖就狂奔向窗臺那邊,閉着眼睛就是一套瘋魔劍法,瞎嚷嚷着“快走快走!饒你不死!”

    崔東山怒喝道:“敲壞了我家先生的窗戶,你賠錢啊!”

    裴錢愣在當場,伸出雙指,輕輕按了按額頭符籙,防止墜落,萬一是妖魔鬼怪故意變幻成崔東山的模樣,絕對不能掉以輕心,她試探性問道:“我是誰?”

    崔東山笑眯眯道:“大師姐唄。”

    裴錢如釋重負,看來是真的崔東山,屁顛屁顛跑到窗臺,踮起腳跟,好奇問道:“你咋又來了?”

    崔東山反問道:“你管我?”

    裴錢摘下符籙放在袖中,跑去開門,結果一看,崔東山沒影了,轉了一圈還是沒找着,結果一個擡頭,就看到一個白衣服的傢伙倒掛在屋檐下,嚇得裴錢一屁股坐在地上,裴錢眼眶裏已經有些淚瑩瑩,剛要開始放聲哭嚎,崔東山就像那大雪天掛在屋檐下的一根冰錐子,給裴錢一行山杖戳斷了,崔東山以一個倒栽蔥姿勢從屋檐滑落,腦袋撞地,咚一聲,然後直挺挺摔在地上,看到這一幕,裴錢破涕爲笑,滿腔委屈一下子煙消雲散。

    崔東山爬起身,抖着雪白袖子,隨口問道:“那個不開眼的賤婢呢?”

    裴錢小心翼翼道:“石柔姐姐如今在壓歲鋪子那邊忙生意哩,幫着我一起掙錢,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可不許再欺負她了,不然我就告訴師父。”

    崔東山嗤笑道:“告狀?你師父是我

    先生,明擺着跟我更親近些,我認識先生那會兒,你還不知道在哪裏玩泥巴呢。”

    裴錢可不願在這件事上矮他一頭,想了想,“師父這次去梳水國那邊遊歷江湖,又給我帶了一大堆的禮物,數都數不清,你有嗎?就算有,能有我多嗎?”

    崔東山笑道:“你跟江湖人稱多寶大爺的我比家當?”

    裴錢認真道:“自己的不算,我們只比各自師父和先生送咱們的。”

    崔東山雙手攤開,“輸給大師姐不丟人。”

    裴錢點頭道:“識時務者爲俊傑。”

    崔東山伸出手指,戳了戳裴錢眉心,“你就可勁兒瞎拽文,氣死一個個古人聖賢吧。”

    裴錢一巴掌拍掉崔東山的狗爪子,怯生生道:“放肆。”

    崔東山給逗樂,這麼好一詞彙,給小黑炭用得這麼不豪氣。

    崔東山開始往院子外邊走,“走,找豬頭耍去。”

    裴錢已經不犯困了,樂呵呵跟在崔東山身後,與他說了自己跟寶瓶姐姐一起捅馬蜂窩的壯舉,崔東山問道:“自己淘氣也就罷了,還連累小寶瓶一起遭殃,先生就沒揍你?”

    裴錢白眼道:“盡說傻話。”

    崔東山哀嘆一聲,“我家先生,真是把你當自己閨女養了。”

    裴錢樂開了懷,大白鵝就是比老廚子會說話。

    至於大白鵝,是裴錢私底下給崔東山取的綽號,這件事,她只跟最“守口如瓶”的寶瓶姐姐說過。

    路過一棟宅子,牆內有走樁出拳的悶悶振衣聲響。

    崔東山蹈虛凌空,步步登高,站在牆頭外邊,瞧見一個身材苗條的貌美少女,正在練習自家先生最拿手的六步走樁,裴錢將那根行山杖斜靠牆壁,後退幾步,一個高高躍起,踩在行山杖上,雙手抓住牆頭,雙臂微微使勁,成功探出腦袋,崔東山在那邊揉臉,嘀咕道:“這拳打得真是辣我眼睛。”

    裴錢壓低嗓音說道:“岑鴛機這人心不壞,就是傻了點。”

    崔東山點頭道:“看得出來。”

    岑鴛機終究是朱斂相中的練武胚子,一個有望躋身金身境武夫的女子,也就是在落魄山這種鬼怪神仙亂出沒的地方,才半點不顯眼,不然隨便丟到梳水國、綵衣國,一旦給她爬到七境,那就是名副其實的大宗師,走那水淺的江湖,就是山林蟒蹚池塘,水花炸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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