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五百零六章 諸位只管取劍
    杜俞只覺得頭皮發麻,硬提起自己那一顆狗膽所剩不多的江湖豪氣,只是膽氣提起如人登山的氣力,越到“山巔”嘴邊近乎無,怯生生道:“前輩,你這樣,我有些……怕你。”

    陳平安手持那把崔東山贈送的玉竹摺扇,雙指捻動,竹扇輕輕開合些許,清脆聲音一次次響起,笑道:“你杜俞於我有救命之恩,怕什麼?這會兒難道不是該想着如何論功行賞,怎麼還擔心被我秋後算賬?你那些江湖破爛事,早在芍溪渠水仙祠那邊,我就不打算與你計較了。”

    陳平安身上穿着那件已經多年沒有穿過的法袍金醴,那一襲青衫的春草法袍已經毀壞殆盡,任你是砸多少神仙錢都無法修補如初了,便收入了咫尺物,與那些穿破的草鞋、喝空了的酒壺放在一起。之前一戰,怎麼個兇險,很簡單,讓他都來不及換上身上這件金醴,心意一動的瞬間事,都無法做到。所以只能靠肉山體魄去硬抗雲海天劫,大概等於在積霄山小雷池浸泡了幾天幾夜?

    杜俞一咬牙,哭喪着臉道:“前輩,你這趟出門,該不會是要將一座忘恩負義的隨駕城,都給屠光吧?”

    陳平安斜眼看着杜俞,“是你傻,還是我瘋了?那我扛這天劫圖什麼?”

    杜俞抹了把額頭汗水,“那就好,前輩莫要與那些矇昧百姓慪氣,不值當。”

    他是真怕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到時候可就不是自己一人遭殃橫死,肯定還會連累自己爹孃和整座鬼斧宮,若說先前藻溪渠主水神廟一別,範巍然那老婆娘撐死了拿自己撒氣,可現在真不好說了,說不定連黃鉞城葉酣都盯上了自己。

    有些以往不太多想的事情,如今次次鬼門關打轉、黃泉路上蹦躂,便想了又想。

    尤其是這些天待在鬼宅,幫着前輩一起打掃屋舍院落,提水桶拿抹布,粗手粗腳做着這輩子打孃胎起就沒做過的下人活計,恍若隔世。

    陳平安將那摺扇別在腰間,視線越過牆頭,道:“行善爲惡,都是自家事,有什麼好失望的。”

    杜俞使勁點頭道:“君子施恩不圖報,前輩風範也!”

    陳平安笑道:“你就拉倒吧,以後少說這些馬屁話,你杜俞道行太低,說者喫力,聽者膩歪,我忍你很久了。”

    杜俞笑臉尷尬。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放在竹椅上,腳尖一踩地上那把劍仙,輕輕彈起,被他握在手中,“你就留在這裏,我出門一趟。”

    杜俞自然不敢質疑前輩的決定,小心翼翼問道:“前輩何時返回宅子?”

    陳平安笑道:“去一趟幾步路遠的郡守衙署,再去一趟蒼筠湖或是黑釉山,應該花不了多少時間。”

    杜俞鬆了口氣。

    陳平安走出鬼宅。

    杜俞對着那隻硃紅色酒壺,雙手合十,彎腰祈禱道:“有勞酒壺大爺,多多庇護小的。”

    當鬼宅大門打開後,那位白衣謫仙人真正現身。

    原本起勁喧譁的隨駕城百姓,無論男女老幼,不少百餘人一鬨而散。人流中多是自認遭了無妄之災、損失慘重的富貴門戶裏邊,那些個給家主派來此處討要錢財的僕役家丁,以及從隨駕城各處趕來湊熱鬧的地痞,還有不少想要見識見識什麼是劍仙的任俠少年。

    雖然人人都說這位外鄉劍仙是個脾氣極好的,極有錢的,並且受了重傷,必須留在隨駕城養傷很久,這麼長時間躲在鬼宅裏邊沒敢露面,已經證明了這點。可天曉得對方離了鬼宅,會不會抓住街上某人不放?好歹是一位什勞子的劍仙,瘦死駱駝比馬大,還是要小心些。

    剛好有一夥青壯男子正推着一輛糞車飛奔而來,大笑不已,原本他們正爲自己的豪邁之舉感到自得,很享受附近那些人的豎大拇指、高聲喝彩,推起糞車來,更加起勁賣力,離着那棟鬼蜮森森、無人敢住的宅子不過二三十步路了。結果那手持長劍的白衣仙人,剛好開門走出,並且直直望向了他們。

    三位常年在隨駕城遊手好閒的年輕男子,頓時呆若木雞,兩腿挪不動路。

    不但如此,還有一人從街巷拐角處姍姍走出,然後逆流向前,她身穿縞素,是一位頗有姿色的婦人,懷中抱有一位猶在襁褓中的嬰兒,倒春寒時節,天氣尤爲凍骨,孩子不知是酣睡,還是凍傷了,並無哭鬧,她滿臉悲慟之色,腳步越來越快,竟是越過了那輛糞車和青壯男子,撲通一聲跪倒在街上,仰起頭,對那位白衣年輕人泣不成聲道:“神仙老爺,我家男人給倒塌下來的屋舍砸死了,我一個婦道人家,以後還怎麼活啊?懇請神仙老爺開恩,救救我們娘倆吧!”

    婦人哭天哭地,撕心裂肺,似乎馬上就要哭暈過去。

    躲在街巷遠處的百姓開始指指點點,有人與旁邊輕聲言語,說好像是芽兒巷那邊的婦人,確實是去年開春成的親。

    可憐人吶。

    陳平安蹲下身,“這麼冷的天氣,這麼小的孩子,你這個當孃親的,捨得?難道不該交予相熟的街坊鄰居,自己一人跑來跟我喊冤訴苦?嗯,也對,反正都要活不下去了,還在意這個作甚。”

    婦人愣了一下,似乎打死都沒有想到這位年輕劍仙是如此措辭,一時間有些發矇。

    然後只見那個年輕人微笑道:“我瞧你這抱孩子的姿勢,有些生疏,是頭一胎?”

    婦人驟然間哀嚎起來,什麼話也不說。

    陳平安雙手籠袖,緩緩說道:“等會兒,是不是隻要我不理睬,與你擦身而過,你就要高高舉起手中的孩子,與我說,我不救你,你便不活了,反正也活不成,與其害得這個可憐孩子一輩子喫苦,不如摔死在街上算了,讓他下輩子再投個好胎,這輩子是爹孃對不住他,遇上了一位鐵石心腸的神仙,隨後你再一頭撞死,求個一家三口在地底下一家團圓?還是說,我說的這些,已經比別人教你的更多了?”

    婦人只是悲慟欲絕,哀嚎不已,教人聞者落淚見者傷心。

    陳平安瞥向遠處那個開口道破婦人身份的市井男子,微微一笑,後者臉色微變,飛快離開,身形沒入小巷。

    那個匆忙逃遁之人,眼前坐地哭喊的婦人,隱匿於糞桶中伺機而動的江湖刺客。

    應該都是些對方幕後指使自己都不覺得能夠成事的小算計,純粹就爲了噁心人?

    陳平安覺得有些意思。

    蒼筠湖殷侯肯定暫時沒這膽子,寶峒仙境範巍然則沒這份彎彎腸子,那個始終沒見過的黃鉞城葉酣?或是那位名叫何露的少年,假借隨駕城某位官員胥吏之手?反正這練氣士、市井婦人和武夫三人,死了都未必知道自己被誰送來找死的,之所以來這裏送死,自然各有各的緣由和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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