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五百一十一章 磨劍
    陳平安以左手抹臉,將笑意一點一點抹去,緩緩道:“很簡單,我與竺宗主一開始就說過,只要不是你高承親手殺我,那麼就算我死了,他們也不用現身。”

    老人點頭道:“這種事情,也就只有披麻宗修士會答應了。這種決定,也就只有現在的你,以前的高承,做得出來。這座天下,就該我們這種人,一直往上走的。”

    老人微笑道:“別死在別人手上,我在京觀城等你。我怕你到時候會自己改變主意,所以勸你直接殺穿骸骨灘,一鼓作氣殺到京觀城。”

    老人仰頭望向遠方,大概是北俱蘆洲的最南方,“大道之上,孑然一身,終於看到了一位真正的同道中人。此次殺你不成,反而付出一魂一魄的代價,其實仔細想一想,其實沒有那麼無法接受。對了,你

    該好好謝一謝那個金鐸寺少女,還有你身後的這個小水怪,沒有這兩個小小的意外幫你安穩心境,你再小心,也走不到這艘渡船,竺泉三人興許搶得下飛劍,卻絕對救不了你這條命。”

    老人抖了抖袖子,窗口死人和船頭死人,被他一分爲二的那縷魂,徹底消散天地間。

    兩個死人這才真正死去,瞬間變作一副白骨,摔碎在地。

    老人伸手繞過肩頭,緩緩拔出那把長劍。

    陳平安竟是紋絲不動。

    老人大笑道:“就算只是我高承的一魂一魄,披麻宗三個玉璞境,還真不配有此斬獲。”

    老人拔出長劍後,一寸一寸割掉了自己的脖子,死死盯住那個好像半點不意外的年輕人,“蒼筠湖龍宮的神靈高坐,更像我高承,在骸骨灘分出生死後,你死了,我會帶你去瞧一瞧什麼叫真正的酆都,我死了,你也可以自己走去看看。不過,我真的很難死就是了。”

    一位遠遊境的純粹武夫,就這麼自己割掉了自己的整個頭顱。

    頭顱滾落在地,無頭屍體依舊雙手拄劍,屹立不倒。

    渡船之上,瞬間就隔絕出一座小天地。

    三位披麻宗老祖聯袂出現。

    兩位男子老祖分別去往兩具白骨附近,各自以神通術法查看勘驗。

    佩刀竺泉站在陳平安身邊,嘆息一聲,“陳平安,你再這樣下去,會很兇險的。”

    但是陳平安卻說道:“我以自己的惡念磨劍,無礙天地。”

    竺泉欲言又止,搖搖頭,轉頭看了眼那具無頭屍體,沉默許久,“陳平安,你會變成第二個高承嗎?”

    陳平安一言不發,只是緩緩抹平兩隻袖子。

    竺泉只是望着那具屍體,眼神複雜,“我對京觀城和高承,自然恨之入骨,但是我不得不承認,內心深處,一直很敬重高承。”

    陳平安只是轉過身,低頭看着那個在停滯光陰長河中一動不動的小姑娘。

    穿着那件法袍金醴,似乎愈發顯黑了,他便有些笑意。

    再黑也沒那丫頭黝黑不是?

    竺泉笑道:“不管怎麼說,我們披麻宗都欠你一個天大的人情。”

    陳平安搖頭道:“只是扯平了。”

    她收回視線,好奇道:“你真要跟我們一起返回骸骨灘,找高承砸場子去?”

    陳平安搖搖頭,“先讓他等着吧,我先走完北俱蘆洲再說。”

    竺泉啞然失笑。

    陳平安轉頭問道:“能不能先讓這個小姑娘可以動?”

    竺泉點點頭。

    剎那之間,從黑衣變成白衣的小姑娘就眨了眨眼睛,然後愣住,先看了看陳平安,然後看了看四周,一臉迷糊,又開始使勁皺着淡淡的眉毛。

    陳平安蹲下身,笑問道:“你是想要去春露圃找個落腳地兒,還是去我的家鄉看一看?”

    小姑娘問道:“可以兩個都不選,能跟你一起走江湖不?”

    陳平安笑着搖頭,“不可以唉。”

    小姑娘皺着臉,商量道:“我跟在你身邊,你可以喫酸菜魚的哦。”

    陳平安還是搖頭,“去我家鄉吧,那邊有好喫的好玩的,說不定你還可以找到新的朋友。還有,我有個朋友,叫徐遠霞,是一位大俠,而且他剛好在寫一部山水遊記,你可以把你的故事說給他聽,讓他幫你寫到書裏去。”

    小姑娘有些心動。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使勁扯了扯身上那件竟然很合身的雪白袍子。

    陳平安笑道:“你就繼續穿着吧,它如今對我來說其實已經意義不大了,先前穿着,不過是糊弄壞人的障眼法罷了。”

    小姑娘只是搖頭。

    陳平安只好輕輕一扯衣領,然後攤開雙手,法袍金醴便自行穿在他身上。

    竺泉嘖嘖出聲。

    好傢伙,從青衫斗笠換成了這身行頭,瞅着還挺俊嘛。

    陳平安把她抱到欄杆上,然後自己也一躍而上,最後一大一小,坐在一起,陳平安轉頭問道:“竺宗主,能不能別偷聽了,就一會兒。”

    竺泉笑了笑,點頭。

    陳平安眺望遠方,雙手握拳,輕輕放在膝蓋上,“前邊我說的那些話,有沒有嚇到你?”

    小姑娘雙臂環胸,冷哼道:“屁咧,我又不是嚇大的!”

    陳平安嗯了一聲,“敢給我喫一串板栗的,確實膽子不小。”

    小姑娘嘿嘿笑着。

    陳平安問道:“周米粒,這個名字,咋樣?你是不知道,我取名字,是出了名的好,人人伸大拇指。”

    小姑娘將信將疑,不過覺得有個名字,總比只有一個姓氏好些。

    陳平安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壺酒,揭了泥封,喝了一口,道:“以後我不在你身邊了,一定要知道一件事。惡人惡行,不全是那凶神惡煞,瞧着很嚇人的,濫殺無辜,一聽就毛骨悚然的,更多的……就像那黃風谷的夜間陰風,我們行走無礙,就是覺得不自在,不好受。你將來一定要小心這些看不見摸不着的惡意。知道了這些,不是要你去學壞人,而是你纔會對人世間大大小小的善意,更加珍惜,更加知道它們的來之不易。”

    陳平安隨後伸手繞過身後,指了指渡船二樓那邊,“打個比方,除了那個撞了你還踢了你的壞人,你還要小心那個最早出現在我跟前、連修士都不是年輕夥計,對他的小心,要遠遠多於那個賣給你邸報的管事。要更小心那個老嬤嬤身邊的人,不是那個公子哥,更不是那個年輕女子,要多看看他們身邊更不起眼的人,可能就是某個站在最角落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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